惨烈的黄昏悬在根特城头,越发吝啬地洒下阳光,浓重阴霾开始笼罩全城的。
白日的喧嚣与厮杀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压抑的啜泣,在狼藉的街巷间游荡。
法兰西人白日的猛攻如同退潮般撤去,留下的是触目惊心的疮痍。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肌肉烧焦的糊味。
西城墙附近,曾是尼薇昨日站立鼓舞士气的地方,如今已化为修罗场。加固的城门虽未破,但包裹着沉重铁皮的巨大橡木门板上布满了狰狞的凹陷和裂痕,仿佛被巨兽啃噬过。门后堆积如山的沙袋、木梁和守军士兵僵硬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城墙一些地方,石砖被投石机砸得粉碎,露出后面仓促填补的泥土和木栅。士兵们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坚守岗位。
一队队沉默的民夫,用简陋的担架或门板,将这些沉重的负担抬下城墙,运往城内临时划出的焚化场——没有多余的土地和时间安葬了,疫病的威胁比法兰西人的刀剑更可怕。
城内,昔日繁华的街道如同被巨犁翻过。碎石瓦砾遍地,倾倒的房屋冒着缕缕残烟,断壁残垣上溅满了深褐色的污迹。救护所早已人满为患,连广场和教堂的回廊都躺满了呻吟的伤兵。
在拥挤嘈杂、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救护所一角,一名穿着素衣,有着一头棕色短发的少女正在为一名士兵包扎着伤口,她碧蓝的眼眸清澈而专注,用沾湿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士兵额头的冷汗和伤口的残渣。
一星期前,少女的动作还青涩无比,如今的她已经忍着士兵的哀嚎,熟练的完成整个伤口处理。
“完了……都完了!守不住了!我们都会死!”这名刚接受处理,痛的神志不清的士兵在嘶吼,眼神里满是对白日里疯狂的法兰西骑士的恐惧。
少女闻言,手上的动作并未丝毫阻滞,反而更加温柔。而士兵似乎也感受到了少女的动作,眼神逐渐平和。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名身上还残留战场污迹的骑士先是进来扫视一眼,随后让出空间,为此地的主人腾出空间。
尼薇的身影出现在救护所低矮的入口处。但她此时的形象与过往那个富丽堂皇的女伯爵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曾经如丝绸般柔顺的金色长发已经减去,只剩下一头油腻还带着乌黑的短发,曾以优雅和美丽闻名的脸庞,如今被战火熏得黑白补丁,眼下的阴影浓重如墨,嘴唇因缺水而微微干裂。
但尼薇的步伐依旧有力,眼神已经坚硬如石。
“伯爵大人!”一些医护人员认出了尼薇,急忙行礼,却被尼薇阻止。
“无需行礼。”尼薇微微摇头,反而躬身向前:“反而是我应该向保卫家园的英雄致敬。”
尼薇的话无疑令这个救护所原本绝望的气氛有所改善,而尼薇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救护所的各位稍稍安定。
“请大家放心,城里的药品储备很充足,每一名受伤的士兵都会得到救治。而不幸战死的士兵……”尼薇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虽然我很抱歉,但伯爵府的金库已经敞开,他的家人将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就在这时,旁边草垫上一个腹部缠满绷带、面色灰败的中年士兵看到了尼薇。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嘴唇哆嗦着:“夫……夫人……我们……我们还能……”
尼薇立刻收回目光,快步走到他身边,单膝半跪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了士兵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
“别动。”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穿透了周围的痛苦呻吟。
她环视着周围投来的、充满痛苦和绝望希冀的目光。没有长篇大论,没有空洞的许诺。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伤兵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铁般沉重:
“援军就在路上!”
“请大家相信我。”
“十天!就请大家再坚持十天!”
她的声音里没有恳求,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带着伯爵的威严,更带着一种同生共死的决绝。
那中年士兵眼中的死灰色似乎褪去了一丝,紧抓着她罩袍的手慢慢松开了,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旁边几个意识清醒的伤兵,也艰难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战争中所代表的绝望似乎是茫茫的黑夜般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但尼薇的承诺却如同一束小小的火把,点燃了无数原野。
尼薇的眼神扫过全场,内心终于稍稍安定一些,但却意外的落在少女的身上。
少女的眼睛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专注,碧蓝的眼眸满是信任和不忍——就像尼薇一样。
尼薇的喉咙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她没有呼唤女儿的名字,没有上前。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目光深深烙在那倔强的身影上。那目光里,有深沉的疲惫,有无法言说的心疼,更有一种近乎骄傲的痛楚。
作为伯爵的尼薇刚才已经履行了责任,但此刻作为母亲的尼薇却深感自责。特别是她看到女儿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蓝眼睛里,此刻没有一丝迷茫和迟疑,只有纯粹的、近乎执拗的坚定——一种毫无保留地相信着母亲,相信着这座城能守住的信念。
尼薇身旁的骑士似乎也认出了少女的身份,刚想上前却被尼薇用手拦住。
“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尼薇轻声说了一句,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少女,才走出救护所大门。
外面已是一片黑暗,连月亮似乎都躲在云间,不肯给予尼薇一丝安慰。
但尼薇的支持从来不在高高在上的天上,而是在那并不遥远的东方。
“快来吧,诺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