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些时候,齐多娣风尘仆仆到来。
一楼面馆的生意没做,来一个陌生人就风险很大,齐多娣好不容易进了一楼,就到了角落跟郑开奇寒暄。
他一出声,把另一边的小姨吓了一跳。
“他是个男人啊。”本来以为是女人,还满脸兴奋的小姨,立马小脸就垮了下来。
“两个老爷们在那叽叽歪歪,有什么好聊的。”
那边,齐多娣说道:“尽快想一想一楼做点什么,这样下来,我不好在这里出现。”
“会的,我在想。顾嫂照顾女儿,也不能大早上来这里。
他们可以在租界租个摊子继续干。东来以后多在租界那边行走吧。”
郑开奇说道:“这方面先不用急,你来是找我问询船主的事吧?”
齐多娣点头,“我与郑师长在西郊卷烟厂里,听到这个消息,我就赶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钟吾同志是自己求死,让日本人结束纷乱。
一方面不折腾百姓,一方面,会方便郑师长从容离开上海滩。”
“真的是,如此不惜命么。”齐多娣有些懊恼。
“按照组织纪律,这段时间,他接触的人和交通站都得转移或静默。”
“老郑那边如何?”
“收获很大,当然,能不能真的带回去实施,那是他们军部要讨论的事情。”齐多娣说道:“钟吾同志那边,能设计营救方案么?”
郑开奇摇头,“他一心求死,当面戏弄刺激日本人,今晚,凶多吉少。更别提营救了。”
齐多娣无奈叹息,再不多留,趁着夜色离开。
晚上吃饭的时候,郑开奇问众人,一楼干点什么。
他有些兴奋,话多,一直在主动说话。
这些跟了他有些时间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在焦躁。
他必须做点什么,去掩饰这种焦躁。
“东来,明天记得去买点好酒。”
“谁喝?”
“他喝。”
这红酒一买,就空了三天,三天之内,谁也不允许见船主。
郑开奇几次以“亲自去会会这个诬陷自己的混蛋”为由,都不得见。
这次德川雄男是发了狠,势必要跟这个叛徒见见真章。
而在与齐多娣的联系之中得知,这几天钟吾去过的联络站和地点,都没有出现异常。
也就是说,钟吾顶住了酷刑。
在此期间,真正的郑成虎已经结束了此次上海之行的全部目的。本想在这里一直等钟吾的具体情况。
在齐多娣和老董的劝说下,他还是先由孙三陪同,回往新四军。留下钱二,等待最后的消息。
钱二正好也可以用这几天时间陪陪老娘。
钱二和孙三也很惊讶,自己一直跟随的,竟然是锄奸队的人。虽然没有多少次直面观察,但对方把真正的师长模仿的惟妙惟肖,却确实厉害。
知道他在大牢里受刑,彼此心里都很难受。
但革命的大无畏精神让他们清楚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工作。
做好自己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也是对同志的舍生忘死最大的尊重。
第四天下午,郑开奇终于接到了电话,有了一次单独折磨钟吾的机会。
他提着箱子进了特高课的大牢。
听带路的工藤新说,德川雄男异常的疲惫和挫败,最终也没有让其开口。
“他已经回去休息了,我也该回去。这里留给你,别让他死了就行。
下手轻点。”
“我有数的。”
郑开奇点点头,“上一个诬陷我的被课长杀死,我一肚子委屈没地方发呢。可不能便宜了这个。不然谁都以为我好欺负呢。”
他拍了拍带的箱子。
工藤新点头,“不错,像这样的顽固分子,就得不断折磨,消耗掉他的锐气。最终控制住他的身体后控制他的心智。
这里,就交给你了。”
告别了磨刀霍霍的郑开奇,工藤新也离开。
这个最高等级的大牢里,只剩下他和船主,钟吾。
郑开奇转过身,看着面前的钟吾。
以前的十三太保“船主”,现在的新四军同志,钟吾。
铁做的刑具座椅上,坐着浑身是血的钟吾。
血流了一地,精神也很萎靡,只有那高大魁梧的身子,骨架犹在。
“嗬——”
一声戏谑中有些苍凉,沧桑中满是厌倦的声音,从那囚座上传出来。
那已经肿胀不成样子的眼皮中射出渗人的光,“郑开——奇,咳咳咳咳咳。”
声嘶力竭下,他的声带已经完全废了。
郑开奇一言不发。
面前的钟吾已经只剩下一点精神在支撑。
他的脖子被牛皮扣子栓狗一样,扣在脖子上,系在后面椅子上,脑袋一动不能动。
双掌放在面前的刑讯桌上,两根铁钉分别贯穿左右手手背,牢牢镶嵌在桌子上。
双脚也被剥掉了鞋袜,露出白骨叉子,被两根铆钉钉在地上。
整个身上都被泼血了一样。
郑开奇不发一言,钟吾也只是用眼睛盯着他,仇恨中带着平静。
郑开奇打开箱子,慢条斯理的往外拿食材。
“这是神户的牛肉——”
“这是本地膏最肥的螃蟹——”
“这是一品斋的熏肉....”
“安仁坊的点心——”
“......”
拿出来那么多绝美美食,钟吾用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严刑拷打没有用,准备来糖衣炮弹?
真是无趣啊。
视线越过这个男人,越过他背后的铁栅栏,又越过了背后的无尽黑暗。
他仿若看见了上海黄浦江的夜景,苏州河的坊船,街头巷尾的欢声笑语。香味弥漫的各种早点......
上海啊,永别了。
还在那背着菜谱的郑开奇拿出最后一瓶红酒,说道:“这是你最爱的红酒。波尔1889.”
钟吾猛抬头,沙哑的嗓子里满是意外,“你是谁?”
顾东来是没资格进入特高课的,他在外面车上候着。
他看见工藤新挎着刀从里面出来,知道郑开奇那边开始了独处。
看着几个卫兵,他心底火热。
自家老婆孩子受了委屈,被日本人吓唬,自己没地方释放呢还。
在他的视觉里,那几个卫兵浑身都是破绽,随便一个拳架,就能打的他们哭爹喊娘,痛哭流涕。
“得罪了,施主!”
一声招呼把顾东来从无边恶意中叫了出来。
他诧异侧头一看,一个老和尚站在车窗之外,双手合十作揖,化缘。
“这年头,竟然还有化缘的和尚?”顾东来震惊,随手拿出了钱,递了过去。
老和尚没有接,“老衲不要法币,有没有大洋?”
顾东来愣了愣,“法币贬值了么?”
“那倒没有,老衲只爱大洋。”老和尚很坦然。
顾东来乐了,碎嘴子的老毛病又犯了,“怎么的?化缘还得挑么?十块钱法币,和尚,一般人干好几天活呢。你不要?只要大洋?”
满脸褶子的老和尚颔首道:“对对,老衲只要大洋。”
“为什么不要法币?我就要给你法币。”顾东来执拗起来。
一个大洋目前值四五十块法币啊。老和尚倒是会算账。
老和尚无奈道:“施主的法币上面都是血腥味,要不得啊。”转身就走。
顾东来一听,立马有些不乐意。
郑开奇当了个汉奸受的委屈不要不要的,连他都要跟着受委屈?
谁家的和尚,那么嘴碎?过来恶心自己一句,就要走?
顾东来可不惯着,推下车门就下来,几步就追上了那合十而走的和尚,伸手一拍他肩膀,说道:“我说你这老和尚,这乱世之中,黑灯瞎火,给你法币不要,你要——”
手一上肩膀,那合十的双手忽然由前往后,由上往下猛地拍击下去。
和尚个子本矮,这往下一拍,直接打在顾东来腹股沟处。
这密集的毛细血管的地方遭受重击,顾东来脸色涨红,只来得及在和尚肩膀上一拍,和尚一个踉跄前冲,有些惊讶,“此人还能还手?”
顾东来疼疼疼接连后退三步,手扶在车门上一卸力,车门立马塌了下去。
他脸色涨红,眼睛凸出来,满是血丝。
浑身的气力鼓荡,愣是发不出来一丝。
“真是个精壮的汉子。”和尚双手合十,“也罢,徒增痛苦罢了。”
再不多言,转身离开。
顾东来痛苦的开了车门,坐上了驾驶位,想大口呼吸,呼吸不上来。
那老和尚的来路如此邪乎,功夫却霸道的很。
他的身体像是完全被打散,暂时失去了所有能力。
如果自己不是走内家路线的形意拳,重气息和呼吸,刚才那藏在袖子下面的双掌就直接要了自己的命。
好歹毒的和尚!
不过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的气劲在体内乱窜,眼看就有一口淤血怎么也吐不出来。
“内脏会因此受损,会死!”
顾东来无语,无奈。闭目等死。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到了旁边,先是一肘砸碎了玻璃车窗,就抡起顾东来虚弱的胳膊,右手寒光一闪,对着顾东来腋下,就是几刀。
顾东来毫无还手之力,甚至都没看清来人是谁。
他只觉腋下一痛,有飙血的声音。
继而感到了疼痛。
他模糊的看见,腋下飞出去一泼血。
自己那鼓荡的气息也停了下来。
是欧阳翠莲站在自己车边,是她救了自己。
顾东来问了句,“你,啊,你怎么来了?”
问了他就知道白问。
还能是因为什么?
这次欧阳翠莲也参加了对日本人的做局,负责在悦来酒馆杀死李四的。
紧接着郑开奇再次被诬陷,加上之前受刑,这个女人怎么会不担心他?
怎么会不来看看他?
自己这厮顺手被救了。
欧阳翠莲并没有接话,反而问道:“你怎么会惹上了荤僧?”
荤僧?
“那是谁?”
“杀手界的人物。听说从南少林出来的,不知道真假。不过他好像是依附了日本人好像,怎么突然对你们下手了?”
顾东来冷笑起来,“知道是谁就好办了。”
大家走着瞧!
欧阳翠莲说道:“这荤僧听说以前是清规戒律的好和尚,后来一次回家探视,他唯一妹妹家的孩子被侮辱了。他才性情大变,转而变成这个样子。
彻底抛弃清规戒律,贪嗔痴全沾。
他是个气功大师,很不好对付。”
顾东来冷笑,再好的气功大师又如何?也挡不住子弹。当然,他要反击也不会用枪。
他有些纳闷,“既然发现了日本人的暴行,为什么还投靠了日本人?”
欧阳翠莲表情悲切,“不是日本兵,是国民党的溃兵。”
顾东来叹了口气。
战争啊,让人失望绝望,让人性情大变,由人变畜生。
“他怎么样了?”欧阳翠莲突然问。
顾东来反应过来,看向面前铜墙铁壁的大牢,说道:“跟战友告别。”
欧阳翠莲低头,布鞋脚尖把玩着地上的石子,说道:“你有空跟他说说,我不想在钱庄上班了。”
顾东来知道此事,本想说她不合适在那里抛头露面,转而说道:“他知道了,听说你在那经常被人打扰,他也很生气。还想着让你去哪里呢。
你放心吧,他身体痊愈了就会去跟你说此事。
这几天你先坚持坚持。”
欧阳翠莲问,“为什么,要等身体痊愈?他伤的很厉害么?”
“厉害不厉害的,不是怕你担心嘛!”
“我才不担心他呢。”欧阳翠莲低头,说道:“我以后不叫翠莲了,叫我莲芷吧。”
“翠莲也好听啊。”
“你懂什么!”
顾东来一滞,“好好好。我不多说了,我坐在这里喘口气。”
欧阳翠莲继续说道:“我想好了干什么了。就看他同意不同意。”
顾东来想了想,“哦?做什么?”
莲芷说道:“我比较擅长香水的调制,让他给我弄个店吧。也在南郊。”
顾东来试探道:“跟那个白玉裁缝铺差不多的位置?”
“嗯。”
顾东来心里一声叹息。
搞什么嘛这是?
他有时候就想问问,你是真心抗日啊,还是为了某个人选择了抗日啊?
虽然抗日联合统一战线需要大量的力量,咱也不能滥竽充数啊。
还擅长香水,你那是迷香,是迷药!你让每个人买了香水出门就躺下么?
还是说你也想来个近水楼台?
再说了,那家伙有那么好么?
论相貌不如我吧?比齐多娣更是差了不少,
论身高,论身手,论身材......
顾东来不去多想,他看见旁边的女子目光如水,看向大牢的方向。
他也见过如此目光,在自家妻子身上。
爱不知所起啊,没有道理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