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
帐内烛火通明,驱散不了角落的阴影,也驱不散那份压抑的凝重。
杨婷芳正俯身于宽大的桌案前,银甲在烛光下折射出冷冽的辉光。
她未戴头盔,一缕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半边紧蹙的秀眉。
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正用力点在地图上一个墨迹重重的圆点上。
如意轻步踏入,声音压得极低:“将军,秦参军到了。”
杨婷芳头也未抬,只从地图上方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让人进来。
如意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躬身退下。
经过帐门处静立的秦昊时,她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只是迅速挥手屏退了帐外守卫。
秦昊步入帐中,目光落在伏案的身影上。
帐内弥漫着墨汁、皮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气息。
“过了灵泉,再往南五十里便是台州地界。”杨婷芳的声音清冷,依旧未抬头,手指在地图上几个点快速划过,“斥候连日来报,台州府后方,发现多股大理游骑,踪迹在此处、此处,还有此处……”
她终于扬起脸,目光如电射向秦昊,同时抬手,利落地将那缕碍事的发丝撩至耳后,露出光洁的侧颜和紧绷的下颌线。
然后指尖重重敲在其中一个点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桃园镇!距我军大营,不过六十里!”
秦昊依言上前,视线投向那张铺陈在案上的“地图”。
只一眼,他的眉头便狠狠拧成了疙瘩。
这……是军事地图?
几条粗细不一的墨线蜿蜒交错,几个潦草的圆圈点缀其间,零星标注着“台州”、“塘口镇”、“桃源镇”、“灵泉县”几个地名。
河流?山脉?道路?比例?等高?
所有后世军事地图赖以生存的要素,在这里如同孩童的涂鸦。
他难以置信地用手指点了点那张“图”,声音带着浓重的怀疑:“这是……你用的军事地图?”
“正是。”
杨婷芳答得干脆,目光紧锁着他脸上的惊愕。
秦昊猛地抬眼,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荒谬感:“你管这个叫军事地图?!”
语调不自觉地拔高。
杨婷芳眸色骤然一沉,一丝冰冷的疑惑闪过:“不错。此图乃本将据斥候回报及所知地理,亲手绘制。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秦昊几乎要气笑了,指着图上一条细线,“这代表什么?”
“清水河。”
他又指向一条粗犷的墨迹:“这个呢?”
“山脉走势。”
秦昊的眼睛越瞪越大,指着图上简陋得几乎忽略不计的标记:“那道路呢?明确的行军路线呢?!”
杨婷芳手指图上两道短促的斜杠:“此即官道标识。”
秦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荒谬感。
轻轻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无语:“你就凭这个……制定作战计划?部署兵力?判断敌情?”
杨婷芳的瞳孔瞬间收缩,一股被冒犯的寒意从眼底升起:“有何不可?!”
她的声音不觉带上了一层薄冰。
“有何不可?!”秦昊的语调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尖锐,“凭这个,你能精确知道在哪里布防?在哪里可能遭遇埋伏?遭遇强敌时,从哪个方向进攻最有利?哪个方向撤退最安全?一片战场,能容纳多少兵马展开?地形如何影响攻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砸下,杨婷芳被他质问得呼吸一窒。
她强自镇定,下颌微扬,声音更冷:“行军途中自有斥候不断探查!若有险要关隘、紧要地形,本将自会亲临勘察!何须在这纸上拘泥于毫厘?!”
“呵呵……”秦昊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讽刺的笑,眼神里的轻视几乎不加掩饰,“你平日打仗,就靠这样‘心中无数’的‘临机应变’?拿将士的性命去填你的‘经验’?”
“放肆!”
杨婷芳猛地一拍桌案,地图都随之震动!
烛火剧烈摇曳,在她银甲上投下狂乱的影子。
“本将召你来是共议军情,不是让你在此妄加指责,质疑本将统兵之道!”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排风之死带来的伤痛、后山诀别的冰冷、以及此刻被最不愿面对之人全盘否定她赖以生存的军事能力的羞辱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正是在和你商议!”秦昊也被她的怒火点燃,毫不退让地顶了回去,指着地图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但就凭这张……这张鬼画符?!它根本承载不了任何有效的作战计划!我们需要的是精确!是细节!是让每一个士兵都清楚自己该往哪里冲,该往哪里撤!而不是让他们糊里糊涂地跟着感觉走,撞上敌人的埋伏圈才……”
“出去!”
不等他说完,杨婷芳已厉声断喝,手指如利剑般直指帐门!
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不容置疑。
秦昊喉结滚动,所有争辩的话都堵在胸口。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焦灼。
最终,他紧抿着唇,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掀帘而出,带起一股冷风。
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帐内瞬间陷入一种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杨婷芳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依旧保持着指向帐门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
眼中的怒火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和……极快闪过、几乎抓不住的懊悔。
她不是冲动易怒之人,可为何面对他,仅仅因为这地图……情绪就如此失控?
这怨气,到底是对他固执己见的愤怒,还是对自己在他面前失态的懊恼?她分不清。
帐帘再次被轻轻掀起一角,如意担忧的脸庞探了进来。
“我让你出去!”
杨婷芳下意识地又是一声厉斥,声音却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姐……是我。”如意小声提醒。
杨婷芳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缓缓放下手臂,目光从帐门移开,重新落回那张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地图上,声音低沉了许多:“他……走了?”
如意点头,声音更轻:“嗯。”
杨婷芳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去。
再开口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决断,只是那命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传令全军,原地休整三日。三日后……兵发台州!”
“是!”如意领命,深深看了自家小姐紧绷的背影一眼,悄然退下执行。
秦昊阴沉着脸,大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帐内,吴起和谢金宝已将粮草清点安置完毕,正低声交谈,见他脸色铁青地进来,立刻噤声,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金宝用胳膊肘捅了捅吴起,用气声怂恿:“老吴……看老秦这脸色,跟锅底似的,准是在那边挨呲儿了!你去探探口风?”
吴起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等秦昊重重在桌案后坐下,他才小心上前,低声问道:“大人,可……”
“军中可有标准格式的军事地图?”秦昊直接打断,声音低沉压抑。
吴起一愣,立刻回答:“有!斥候营绘制有各州府简图备用。”
他朝谢金宝使了个眼色。
谢金宝心领神会,试探地问:“我去取一份来?”
见秦昊没反对,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不多时,谢金宝拿着一卷略显陈旧的皮纸地图回来,铺在秦昊面前的桌案上。
秦昊站起身,凝神细看。
然而,这张所谓的“标准地图”,不过是线条更模糊、圈点更随意、连地名都稀少可怜的另一个版本!
比杨婷芳案头那张,甚至更加简陋抽象!
秦昊的眉头锁得更紧,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带着浓浓的失望:“这地图……不行!”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清晰的传令兵号令声,伴随着击鼓的节奏:“将军有令!全军休整三日!三日后,兵发台州——!”
鼓声和号令在营地上空回荡。
秦昊紧锁的眉头下,眼神锐利地在吴起和谢金宝疑惑的脸上扫过,迅速做出了决定。
“正好。”他声音斩钉截铁,“趁这三日,我要出去一趟。”
吴起立刻抱拳:“属下随大人同往!”
秦昊略一沉吟,果断摇头:“你心思缜密,留在军中照应,务必守护好粮草。”
他目光转向谢金宝:“谢金宝,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