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棚里的煤油灯燃尽了最后一滴油,晨光从板缝渗入时,陈队长已经离开。他留下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两张去广州的火车票、一些港币,还有手绘的水路示意图。
“今晚十一点,落马洲老榕树下有人接应。”孙振山仔细研究着地图,“走这条路,我二十年前走过一次。”
陆子谦没说话,他在想昨晚读取的那些数据。周经理的账户、缅甸的汇款、还有那些标注“特殊设备”的货物——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的恐怕不止是经济犯罪。
“孙叔,1964年那批货,您还知道什么细节?”
孙振山卷了支旱烟,烟雾在晨光中缭绕:“那时我在边防,只听说截了一批往香港运的‘精密仪器’。后来案子转走了,我们这些当兵的没再过问。”他顿了顿,“但有个细节我记得——当时截获的货物清单里,有一项是‘气象测绘设备’,可交接时这项不见了。”
“被人拿走了?”
“或者是根本没在清单上出现过。”孙振山眼神深邃,“吴国华当时是运输负责人,如果他在货物里夹带了别的东西……”
话没说完,棚外传来脚步声。两人瞬间警觉,孙振山的手按在猎刀柄上。
“陆哥,是我。”一个年轻的声音。
棚门推开,进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皮肤黝黑,眼神机灵。陆子谦觉得眼熟——是哈尔滨店里的小学徒,叫王小川。
“你怎么来了?”
“张老板让我来的。”王小川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说您肯定需要人手,让我坐飞机过来。这是魏局长给您的。”
信是魏父的亲笔,字迹潦草:“子谦,黑龙江这边有新发现。当年那批货的报关单复印件找到了,上面有苏联专家的签名。涉及单位很敏感,已上报。你务必小心,对方可能不止郑家一股势力。必要时可联系广州军区王振华,就说‘北疆的鹰还记得大兴安岭的雪’。”
陆子谦把信烧掉,灰烬撒进河里。苏联专家、特殊设备、缅甸的资金流——这幅拼图越来越完整,也越来越危险。
“小川,你不该来,这边太危险。”
“陆哥,我在哈尔滨也没闲着。”王小川压低声音,“您让我盯着周经理留下的账本,我发现了这个——”他递过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哈尔滨工厂仓库拍的,一堆旧设备里,有个木箱上用俄文和中文写着“气象测绘-64-03”。正是1964年那批货的编号。
“谁找到的?”
“赵建国叔。”王小川说,“他说这箱子在仓库最里面放了二十多年,从没人动过。前天清库时才发现,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但箱底有夹层。”
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东西在港,黎保管。若我有事,交予可信之人。——吴国华,1978年冬”
1978年!吴国华早在九年前就预感到危险,并做了准备。
陆子谦感到一阵寒意。这场棋局,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早。吴国华、郑耀先、周经理,还有那些名单上尚未露面的人物——每个人都在下一盘跨越二十多年的大棋。
而他,一个重生而来的“老克勒”,无意中成了打破平衡的那颗棋子。
---
白天在渔棚里度过。孙振山出去探路,王小川弄来些食物和报纸。深圳特区报的头版正在报道“严厉打击经济犯罪专项行动”,配图是公安局查封某贸易公司的画面。文章没点名,但陆子谦一眼认出那是郑老板名下的一个空壳公司。
“打草惊蛇。”他放下报纸,“看来陈队长那边开始行动了。”
下午四点,孙振山带回重要消息:“接应的人联系上了,是当年吴国华救过的船家,可靠。但有个问题——对岸也有人等着,不是我们的人。”
“郑老板的?”
“不清楚,船家说那些人讲粤语带潮汕口音,不像本地黑帮,更像是……跑船的。”孙振山展开一张港英时期的老地图,“他们在屯门一带活动,最近常打听从深圳河过去的人。”
陆子谦盯着地图上弯曲的水道线。落马洲、深圳河、后海湾……这些地名在他前世的记忆里是繁华的都市,此刻却成了生死通道。
“计划不变,但要多做准备。”他看向王小川,“小川,你留在深圳,和陈队长保持联系。如果我们三天内没消息,就把这张照片和吴国华的字迹交给魏局长。”
“陆哥,我跟你去!”
“两个人目标小,三个人容易暴露。”陆子谦语气不容反驳,“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广州军区,找王振华,把魏局长的口信带到。”
王小川还想说什么,被孙振山按住肩膀:“听你陆哥的。我们在香港是暗处行动,人越少越好。”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小雨。雨水敲打渔棚的油毡顶,噼啪作响。陆子谦最后检查装备:弹簧刀、微型手电、缝在内衣里的港币,还有那枚至关重要的“U盘”。
孙振山将猎刀绑在小腿上,外面套上宽大的工装裤。老人动作依旧利落,但陆子谦注意到他起身时,手在腰间按了一下。
“老伤,雨天就疼。”孙振山看见他的目光,无所谓地笑笑,“打越南时留下的,不碍事。”
晚上九点,三人离开渔棚。王小川往东去火车站,陆子谦和孙振山向西,沿着河岸的芦苇丛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
雨中的深圳河泛着暗沉沉的光,对岸香港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成一片模糊的光团。偶尔有探照灯扫过水面,那是边防的巡逻艇。
十点四十分,他们找到了那棵老榕树。树干需三人合抱,气根垂入河中,在夜色里像巨兽的触须。树下一个黑影蹲着,见人来,亮了下手电——三短一长。
“孙大哥?”是个苍老的声音。
“老陈头,多年不见了。”
船家是个干瘦的老汉,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他打量陆子谦:“就是他?”
“是。”
“上船吧,潮水还有四十分钟最好。”
小木船藏在气根丛中,仅容两人。孙振山先上,船身晃了晃。陆子谦刚要迈腿,远处突然传来狗吠声。
“快!”老陈头催促。
陆子谦跳上船,老陈头用竹篙一点,小船悄无声息滑入河道。几乎同时,岸上传来脚步声和手电光。
“什么人!”是边防巡逻队。
老陈头不答话,猛撑几篙,小船顺流而下。岸上的人追了几步,但河边芦苇太密,很快就被甩开。
“最近查得严,听说上个月抓了好几批偷渡的。”老陈头压低声音,“你们运气好,今晚下雨,巡逻队躲懒。”
小船在黑暗中穿行。雨越下越大,砸在河面上哗哗作响,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陆子谦回头望去,深圳的灯火逐渐模糊,香港的山影在雨夜中显露轮廓。
突然,孙振山按住他的肩膀:“不对劲。”
前方河道转弯处,隐约有引擎声。老陈头脸色一变:“是快艇!”
话音未落,两束强光刺破雨幕,直射而来。一艘快艇堵在前方河道,艇上站着三四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
“掉头!”孙振山低吼。
老陈头急忙撑篙,但水流太急,小船在原地打转。快艇迅速逼近,陆子谦看清了艇上的人——不是边防,也不是警察,而是穿着黑衣的壮汉。
“郑老板的人?”他握紧弹簧刀。
快艇上传来喊话,粤语夹着普通话:“陆老板,郑先生请你回去喝茶!”
小船被快艇逼到岸边芦苇丛。一个黑衣人跳上船头,小船剧烈摇晃。孙振山出手如电,猎刀架在了对方脖子上:“别动!”
但快艇上还有三人,两把土枪对准了他们。
僵持中,陆子谦突然用上海话喊了一句:“朋友,山水有相逢,何必赶尽杀绝?”
快艇上为首的黑衣人愣了一下——他显然听懂了。80年代的香港,上海话是不少老派江湖人的暗语。
“侬是……上海人?”
“老克勒。”陆子谦故意露出前世那种玩世不恭的笑,“郑老板出多少价钱?我出双倍。”
黑衣人犹豫了。就在这瞬间,后方河道又传来引擎声——是边防巡逻艇!探照灯扫了过来。
“撤!”黑衣人头目果断下令。
快艇迅速掉头,消失在雨幕中。跳上船的黑衣人想跑,被孙振山一个手刀砍晕。
巡逻艇越来越近。老陈头急道:“你们快上岸,往东走三百米有片芭蕉林,里面有人接应。船和这人我来处理!”
陆子谦和孙振山跳上岸,钻进芦苇丛。身后传来巡逻艇的喊话声和老陈头的应答声,但很快被雨声淹没。
芭蕉林里果然有个黑影在等。是个年轻人,递过两套干衣服和一张纸条:“黎律师在湾仔洛克道142号,但那里已经被盯上了。他让你们去这个地方——”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香港岛,西环,山道,74号,三楼b室。
还有一行小字:“找阿萍,说‘吴先生让我来取气象资料’。”
雨渐渐小了。透过芭蕉叶的缝隙,陆子谦看见香港的灯火在夜色中清晰起来。而身后的深圳河,黑沉沉的水面下,不知还藏着多少秘密。
远处传来警笛声,不知是香港还是深圳。年轻向导催促道:“快走,天快亮了。”
陆子谦最后看了一眼对岸。深圳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而他和真相之间,还隔着一道罗湖桥,以及桥这边,这片充满未知的、1987年的香港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