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西环的清晨在潮湿中苏醒。山道狭窄陡峭,两侧唐楼的外墙被岁月熏成深褐色,晾衣竿像丛林般从窗户伸出,悬挂着还在滴水的衣衫。陆子谦和孙振山换上向导给的干净衣服——普通的衬衫和工装裤,混在早起的市民中并不显眼。
74号是栋四层老唐楼,外墙的绿色油漆剥落大半。三楼b室的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门边有个不起眼的记号:用粉笔画的三角形,一角微缺。
孙振山仔细观察楼道,确认无人盯梢,才按照约定节奏敲门——两轻三重一轻。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找谁?”
“阿萍姐在吗?吴先生让我来取气象资料。”陆子谦用略带上海腔的粤语说道。
门完全打开,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素面朝天,扎着马尾,眼神精明干练。她快速打量两人,侧身让开:“进来。”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客厅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香港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画着各种标记。最引人注目的是书架——满满的专业书籍,《气象学原理》《航海气候》《远东大气环流》,还有大量俄文和英文资料。
“我是阿萍,吴国华先生的……助手。”阿萍给两人倒了茶,“他一周前打电话给我,说如果他有事,会有人来找我。没想到这么快。”
陆子谦注意到她说“助手”时略有迟疑。“吴先生现在深圳医院,情况不好。他给了我这个。”他掏出那枚U盘。
阿萍接过去,眼神变得复杂:“他终于把这个拿出来了。”她走到书架前,挪开几本书,露出一个小型保险箱。输入密码后,她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阅读器——与陈队长在广州用的型号相似,但更小巧。
设备启动,屏幕亮起。阿萍将U盘插入,数据流快速滚动。“这是1964年那次运输的完整记录,包括所有被删改的部分。”
屏幕上显示出更加详细的清单。陆子谦看到,除了之前见过的“气象测绘设备”,还有三项特殊条目:
【项目编号:xt-6409】
【名称:电离层观测仪(改进型)】
【来源:哈尔科夫无线电仪器厂(苏联)】
【备注:经满洲里入境,标注“教学实验设备”】
【项目编号:xt-6412】
【名称:海岸地形测绘雷达组件】
【来源:不详】
【备注:拆分包装,混入普通机电设备】
【项目编号:xt-6415】
【名称:高频信号分析记录仪】
【来源:列宁格勒电子技术研究所】
【备注:附带技术手册(俄文),已翻译】
“这些根本不是普通的气象设备。”孙振山皱眉,“我在部队时接触过类似的,这是……”
“军用级别的监测和侦查设备。”阿萍接话,“1964年,中苏关系已经恶化,但这些设备还是通过特殊渠道流入,并准备转运香港。吴国华当时是运输负责人之一,他发现货物有问题后,暗中复制了全部单据。”
“他为什么不当时就举报?”
“因为牵扯的人太多,而且……”阿萍调出另一份文件,“他发现了更可怕的事——这批设备最终目的地不是香港,而是台湾。”
屏幕上出现一张模糊的照片,是艘货轮的航行记录,目的地一栏明确写着“基隆港”。日期是1964年11月28日,正是走私案发前三天。
“郑耀先的父亲当时负责海关审批,他修改了报关文件,将这批敏感设备伪装成普通货物。吴国华本想揭发,但有人先一步举报了走私案——举报人就是郑耀先自己。”
陆子谦立刻明白了:“贼喊捉贼?他先举报普通的走私货物转移视线,让真正的敏感设备安全运走?”
“对。”阿萍点头,“案发后,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视机、手表那些普通走私品上,没人深究那几箱‘教学设备’。吴国华看穿了,但他当时势单力薄,只能先自保,悄悄留下证据。”
“那现在为什么……”
“因为郑家想洗白。”阿萍调出最新的资料,“郑耀先的儿子郑老板,这些年一直在做正当生意,想摆脱父辈的污点。但他发现,只要吴国华还活着,那些证据就是悬在郑家头上的剑。所以他要灭口,而且要拿回所有证据原件。”
她打开另一个铁盒,里面是泛黄的文件:原始报关单、货运清单、还有几张黑白照片——郑耀先与几个苏联专家的合影,背面有俄文签名和日期。
“这些都是黎律师保管的。三天前,他突然联系我,说有人盯上他的办公室,要把东西转移到我这里。”阿萍神色黯然,“昨天下午他失联了,我托人打听,听说他的办公室被人闯入,但什么也没丢——因为东西已经在我这里了。”
陆子谦翻看那些照片。其中一张引起他的注意:郑耀先身旁站着个戴眼镜的苏联人,照片背景是哈尔滨某工厂的车间。更令人惊讶的是,车间角落里站着一个年轻人,虽然模糊,但轮廓很像……年轻的周经理?
“这是周永贵?”他把照片递给阿萍。
阿萍仔细辨认,倒吸一口凉气:“是他!他当时在哈尔滨读技校,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除非他当时就已经和郑家有联系。”孙振山沉声道,“如果周经理从二十多年前就是郑家安插在吴国华身边的人,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屋子里陷入沉默。窗外传来街市嘈杂的声音,卖报人的吆喝、电车的叮当声、茶餐厅飘出的食物香气——香港寻常的一天开始了,而这间屋子里,三个人正拼接着跨越二十三年的阴谋碎片。
“黎律师可能还活着。”陆子谦突然说,“如果郑老板的人没在办公室找到东西,他们可能会留活口逼问下落。”
阿萍摇头:“我已经托道上的朋友打听过,昨天傍晚有艘快艇从西贡出海,往东龙岛方向去了。据说船上有人被绑着,看描述很像黎律师。”
东龙岛——香港东南面的离岛,荒僻,多山洞,是藏人或处理人的好地方。
“我们得去救他。”陆子谦站起身。
“太危险,那边是14K的地盘,郑老板肯定打了招呼。”阿萍反对,“而且就算救出来,你们怎么离开香港?罗湖口岸肯定被盯死了。”
孙振山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观察街面:“有尾巴了。”
楼下对面街的凉茶铺,坐着两个男人,看似在喝茶,但注意力明显在这栋楼。其中一个偶尔抬头扫视三楼窗户。
“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们进门后半小时出现的。”孙振山放下窗帘,“不专业,应该是本地帮派的小喽啰,郑老板雇来盯梢的。”
阿萍迅速收拾重要资料:“这里不能待了,我在筲箕湾还有个安全点。但得想办法甩掉他们。”
陆子谦看向墙上的香港地图,目光落在维多利亚港上:“不用甩。让他们跟着,我们给他们看想看的。”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直接去找黎律师,等于自投罗网。但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去做另一件事……”陆子谦拿起一支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去这里。”
他圈住的地方是上环——永乐街,香港着名的参茸海味集散地。
“去那里做什么?”
“谈生意。”陆子谦露出前世那种在上海滩周旋时的微笑,“别忘了,我名义上还是个商人。既然来香港,总要做点买卖才合理。”
阿萍若有所思:“你是想用商业活动做掩护?”
“不完全是。”陆子谦看着窗外香港的街景,这个时代的香港,与他记忆中的上海何其相似——繁华、混乱、充满机会与陷阱,“我要让郑老板以为,我来香港的主要目的是开拓生意,找证据只是顺手。这样,他才会把注意力放错地方。”
他转向阿萍:“你在香港人脉广,帮我约几个药材批发商,要阵仗大一点。然后,我们需要一艘船——不是去东龙岛的,而是去澳门的。”
“澳门?”
“对,公开预订明天去澳门的船票,让所有人都知道。”陆子谦眼神深邃,“但今晚,我们要用另一条路去东龙岛。”
孙振山明白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船从哪里来?”
阿萍想了想:“我父亲以前是渔民,在东龙岛那边还有旧关系。我可以联系,但需要时间。”
“那就分头行动。”陆子谦说,“阿萍去联系船,我和孙叔去永乐街‘谈生意’。晚上八点,在……”他看了看地图,“西环码头货运区三号仓库见。”
计划定下,三人开始准备。阿萍将最重要的文件拍照留存,原件藏进唐楼天台的水箱夹层。陆子谦和孙振山则换上阿萍准备的西装——略显老旧,但符合80年代香港商人形象。
临出门前,阿萍递给陆子谦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五千港币,还有这个——”她拿出一张黑白照片,是个笑容慈祥的老人,“如果我出事,请把这些交给我父亲,他在筲箕湾避风塘的‘海龙号’渔船上。”
陆子谦接过照片,背面写着地址和一个名字:陈海龙。他忽然注意到,照片里老人身后的船舷上,漆着一行小字:港渔 048。
这个编号,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但现在没时间细想。楼下的盯梢者已经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人正朝这边张望。
陆子谦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子,对孙振山点点头。门打开时,他脸上已换上商人那种精明又不失热情的笑容,用足以让楼下听到的声音说:
“孙老板,这次要是能把东北的人参卖到东南亚,咱们可就发大财了!”
声音顺着楼梯传下去。凉茶铺里两个盯梢的男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匆匆离开,显然是去报信了。
陆子谦走下楼梯,阳光从楼道窗口斜射进来,在他脚前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光带之外,是香港街道的喧嚣,以及一场已经开始布局的、跨越海陆的双线博弈。
而他手中的那张渔船照片,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藏着另一个尚未揭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