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
一个字,像一团火,在阿禾的脑子里烧了起来。
她站在原地,甚至能感觉到口腔里,泛起一股灼烧的错觉。
辣是什么味道?
是山里那些红得像血的野果,咬一口,能让舌头都失去知觉。
是族人为了抵御寒冬,在肉汤里撒下的辛粉,喝一碗,浑身都暖得冒汗。
可先生要的辣,会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吗?
阿禾看向吧台后,那个刚刚从虚脱中缓过神来的青丘月。
青丘月接触到她的目光,身体一僵,本能地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她出身高贵,吃穿用度皆是世间顶级,却从未接触过“辣”这种粗鄙的味道。
在天狐族,那是下等人才会用来麻痹味觉的东西。
阿禾又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依旧跪着,身体佝偻,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
他似乎沉浸在某种悠远的回忆里,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他也指望不上了。
嗒。
嗒。
嗒。
楼上传来了脚步声。
是先生回房的声音。
那声音提醒着阿禾,她只有一夜的时间。
如果明天早上,她拿不出那杯“辣”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或许,死。
又或许,比死更可怕。
阿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转身,再次走进了那间让她经历了恐惧,绝望,又获得了一丝明悟的后厨。
她没有去找辣椒,或者任何辛辣的东西。
她知道,那不是答案。
静心。
血味。
甘甜。
先生要的,从来都不是味道本身。
而是一种“意”。
一种藏在味道背后的,最本质的东西。
辣的本质,是什么?
是灼烧,是痛苦,是刺激。
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宣泄。
阿禾站在灶台前,看着那跳动的火苗。
火,也是辣的。
它舔舐着柴薪,将木头变成灰烬,释放出光和热。
这是一种毁灭,也是一种燃烧。
阿禾的目光,落在了那柄被她用来划破皮肤的剔骨刀上。
刀,很锋利。
它能带来痛苦。
痛苦,也是一种辣。
阿禾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她好像,有了一点模糊的方向。
她需要一把火。
一把,能将所有情绪都点燃,烧成灰烬的,心火。
她拿起那把剔骨刀,却又放下了。
不够。
这种自残带来的痛苦,太肤浅,太表面。
那不是先生要的“辣”。
她的目光,在后厨里逡巡,最后,落在了那柄靠在吧台边的,朴实无华的黑色长刀上。
那柄,刚刚被先生用一滴血,驯服的魔刀。
阿禾走了过去。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如同某种生物脊椎骨制成的刀柄。
入手,一片死寂。
没有了之前的杀戮意志,没有了兴奋的嗡鸣。
它就像一块最普通的凡铁。
阿禾不相信。
她将一丝心神,探入了刀身之中。
轰!
她的脑海,瞬间被一片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那黑暗里,有无数张扭曲的,哀嚎的脸。
有神,有魔,有仙,有佛。
他们都是这柄刀的刀下亡魂。
他们的怨恨,他们的不甘,他们的痛苦,化作了这片永恒的黑暗,日夜侵蚀着刀的本身。
这才是它的真面目。
一把,被无尽痛苦与怨念填满的,诅咒之刃。
先生那一滴血,不是驯服。
是镇压。
用至高无上的意志,将这所有的怨念,都死死地压在了刀的最深处。
阿禾的心神,在这片黑暗中,就像一叶随时会被倾覆的孤舟。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被那些怨念撕碎了。
“辣……”
她在这片灵魂的炼狱中,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原来,这就是先生要的辣。
是品尝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最深沉的怨恨。
然后,用一把火,将它们,全都烧掉。
阿禾猛地抽回心神,脸色煞白,大口地喘着气。
她看着手中的这柄刀,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她做不到。
她无法驾驭这种级别的痛苦。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
她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那个老人。
老人依旧跪着,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可阿禾却从他那佝偻的背影里,看到了一片同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是他背负了一生的,痛苦与悔恨。
他能承受。
为什么我不能?
阿禾的眼中,再次燃起了一丝不服输的火焰。
她重新握紧了刀。
这一次,她没有再将心神探入其中。
她只是用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冰冷的刀身。
她将自己的体温,自己的意志,一点一点地,传递给这柄刀。
她在尝试,与这片黑暗,沟通。
而不是对抗。
时间,在无声地流逝。
青丘月早已躲回了吧台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能感觉到,阿禾和那柄刀之间,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变化。
整个酒馆的空气,都变得压抑,燥热。
仿佛有一座火山,正在缓缓苏醒。
终于。
当酒馆那盏油灯的灯油,再次快要燃尽时。
阿禾停下了动作。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
她成功了。
她从那无尽的黑暗怨念中,引出了一丝。
一丝,最精纯的,足以点燃灵魂的,“怨火”。
那丝火焰,无形无质,缠绕在她的指尖,疯狂地跳动着,似乎要将她的手指都烧成灰烬。
阿禾强忍着那灼烧灵魂的剧痛,走进了后厨。
她抓了一把最普通的茶叶末,放入杯中。
她烧水。
当水滚开的瞬间,她将指尖那朵无形的怨火,弹入了沸水之中。
嗤——
整壶水,瞬间沸腾,蒸发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变成了诡异的,如同岩浆般的暗红色。
一股辛辣到极致的,带着硫磺与焦糊味的刺鼻气息,在后厨里轰然炸开。
青丘月被这股味道一冲,眼泪鼻涕瞬间就流了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已经不是茶了。
这是地狱深处熬出来的毒药!
阿禾端着这杯暗红色的茶,走了出来。
她每走一步,脚下的地板,都会留下一个浅浅的焦痕。
她将茶杯,放在了吧台上。
然后,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她倒下的瞬间。
一只手,扶住了她。
是那个一直跪着的老人。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扶住了即将倒地的阿禾。
他看着那杯还在冒着黑烟的“茶”,又看了看阿-禾那张因为脱力而惨白如纸的脸。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认可”的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阿禾,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然后,他静静地站在吧台前,像一个忠诚的守卫,等待着先生的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二楼的房门,开了。
顾凡打着哈欠,走了下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吧台上那杯不同寻常的茶。
“哦?”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他走到吧台前,端起那杯还在散发着惊人热量的茶,放在鼻尖嗅了嗅。
一股足以让神明都感到不适的,暴戾的辛辣之气,直冲脑门。
“有点意思。”
他看着杯中那暗红色的液体,笑了。
他没有喝。
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点茶水。
然后,他将那根手指,放进了自己嘴里,尝了尝。
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火候,够了。”
“就是,野了点。”
他说着,看向那个扶着阿禾的老人。
“你来。”
老人躬身,走到他面前。
“先生。”
顾凡将那杯茶,递给了他。
“加点东西。”
“让它,听话。”
老人接过那滚烫的茶杯,没有丝毫犹豫。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
那只干枯的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用指甲划出的伤口。
没有血流出。
只有一滴漆黑如墨的,散发着无尽死气的液体,从伤口中,缓缓渗出。
那是他积压了万年的,悔恨与罪孽。
他将那滴黑色的液体,滴入了那杯暗红色的茶中。
嗤!
茶水再次剧烈翻涌。
那股暴戾的辛辣之气,与那股死寂的罪孽之气,在小小的茶杯中,疯狂地冲突,融合。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茶汤的颜色,变成了纯粹的,深邃的黑色。
像一块被打磨到极致的黑曜石。
所有的味道,都消失了。
仿佛,都被那片深邃的黑色,吞噬了进去。
老人将这杯重获新生的茶,恭敬地,递回到顾凡面前。
“先生,请用。”
顾凡接过茶杯,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喝了一口。
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享受的表情。
“嗯。”
“这个味道,对了。”
他说。
“辣,不是为了放纵。”
“是为了,在极致的痛苦之后,找到那一丝,绝对的冷静。”
他放下茶杯,看向那个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神却无比明亮的阿禾。
“你做的很好。”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夸奖她。
阿禾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
“明天。”
顾凡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想喝,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