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甜的。
两个字,像两座山,压在了阿禾和青丘月的心上。
青丘月下意识地看向阿禾。
她知道,这个命令,是给那个乡下女孩的。
阿禾的脸色,比刚才失血时还要苍白。
她刚刚学会用血腥气吊出茶的锋芒,现在,却要去泡一杯甜茶。
怎么泡?
放糖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她能感觉到,先生要的“甜”,绝不是那种简单的味道。
那是一种规则,一种意境。
就像之前的“静心”,就像刚才的“血味”。
她做不到。
她会死。
顾凡没有催促,只是拉开椅子,在吧台前坐下,手指在光洁的台面上,轻轻敲击着。
嗒。
嗒。
嗒。
每一次敲击,都像踩在阿禾的心跳上。
一旁的地上,跪着那个失去了名字的老人。
他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尊真正风化了的石像,连呼吸都已停止。
整个酒馆,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
阿禾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她想不出办法。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看向地上的老人,想求助。
可那个人,已经自身难保。
她又看向那柄朴实无华的魔刀。
刀,静静地靠在那里,像一块废铁。
它也帮不了她。
她只能靠自己。
可她,什么都没有。
绝望中,阿禾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村子里的篝火晚会。
婆婆将烤得流油的蜜果,塞进她的嘴里。
那是甜的。
是分享的,温暖的甜。
她被山里的野兽追赶,躲在树洞里,又冷又怕,怀里揣着的那颗野果,是她唯一的食物。
那是甜的。
是活下去的,卑微的甜。
村长爷爷把星图交给她,抚摸着她的头。
“去吧,孩子,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那份期盼,也是甜的。
是沉重的,带着苦涩的甜。
甜……是什么?
阿禾的眼神,渐渐从恐惧变得迷茫。
她转身,走进了后厨。
她没有去看茶叶,也没有去看水缸。
她只是站在那口冰冷的灶台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脏。
那里,在跳。
每一次跳动,都代表着她还活着。
活着,就是最大的甜。
她拿起那把剔骨刀。
这一次,她没有划破自己的手腕。
她闭上眼睛,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她想做什么?
吧台后,青丘月看到这一幕,吓得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
这个女孩,疯了!
她是要……挖出自己的心来泡茶吗?
就在青-丘月以为自己要看到最血腥恐怖的一幕时。
阿禾手中的刀,停下了。
刀尖,只刺破了最外层的粗布衣衫,在皮肤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她没有刺下去。
她只是保持着这个姿态,一动不动。
仿佛在感受那刀尖冰冷的触感,与自己心脏温热的跳动之间,那生与死的界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阿禾的额头,再次渗出汗水。
但她的手,却稳如磐石。
她的心,也从最开始的恐惧,慢慢变得平静。
她好像抓住了什么。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是剥离了所有味道之后,生命本身最质朴的,那一丝“甘甜”。
她收回了刀。
她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不再有恐惧和迷茫。
她走到那个装满发霉茶叶末的瓦罐前。
她没有用任何技巧去复活那些死去的茶叶。
她只是随手,抓了一把最普通的茶叶末,放进了杯子里。
她烧水。
这一次,她没有去分辨第几滚。
水开了,她便提壶,将滚烫的开水,冲入杯中。
没有洗杯。
没有醒茶。
就是最粗暴,最直接的冲泡。
一杯浑浊的,散发着苦涩霉味的茶汤,再次出现在她手中。
和她第一次泡出的那杯,几乎一模一样。
青丘月看着那杯“毒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
这一次,谁也救不了她了。
阿禾却端着那杯茶,平静地走出了后厨。
她走到顾凡面前,将茶杯,双手奉上。
顾凡看着那杯浑浊的液体,闻着那股刺鼻的味道,挑了挑眉。
“这就是,你的甜?”
“是。”
阿禾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活着,就是甜。”
“再苦,再烂,只要还活着,就比什么都甜。”
顾凡看着她,那双能看透万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没有立刻去喝。
而是转头,看向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的老人。
“你。”
老人身体一颤,缓缓抬头。
“先生。”
“你觉得,甜吗?”
顾凡指了指那杯茶。
老人看着那杯浑-浊的液体,那张死灰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挣扎。
他知道,先生在问他。
也在逼他。
逼他去面对那个他逃避了无数岁月的,问题。
活着……甜吗?
对他而言,活着是赎罪,是诅咒,是无尽的折磨。
是苦。
是比黄连还要苦上万倍的煎熬。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出那个“苦”字。
可当他看到阿禾那双清澈而又固执的眼睛时,那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还是姜崖的时候。
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身负重伤,濒临死亡。
一个过路的老人,给了他半块干硬的饼。
那饼,又干又涩,难以下咽。
可他吃下去的时候,却流了泪。
因为,他活下来了。
那一刻,他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甜的东西。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颤抖着,端起了那杯茶。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他将那杯浑浊的,散发着霉味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喷出来。
他只是闭着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那张布满褶皱的脸,扭曲在一起。
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许久。
他放下空杯。
他看着顾凡,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甜。”
一个字。
仿佛用尽了他余生的所有力气。
顾凡笑了。
他拿过那个空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然后,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睡觉。”
他转身,慢悠悠地走向楼梯,似乎对这个话题,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
“对了。”
走到一半,他又停下,回头看着阿禾。
“明天,我想喝辣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
酒馆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老人还跪在地上,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身体都垮了下去。
阿禾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空杯,若有所思。
青丘月则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她看着阿禾,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