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顶灯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突然暗了一瞬,像是宇宙在提醒什么,那一瞬间,林昭仿佛听见电流断开时微弱的“咔哒”声,像心跳被掐灭的前奏。
她站在情感频谱调制器前,指尖轻轻划过金属外壳上顾明琛亲手刻下的“L.Z.”缩写。
凹陷的字母边缘还带着锉刀打磨的毛刺,刮得她指腹微微发痒,像是某种未说出口的誓言。
她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这具总被同事调侃“比量子态还稳定”的躯体,此刻正不可抑制地颤抖。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铁锈味,那是调制器冷却系统轻微泄露的痕迹,混着她掌心沁出的冷汗,在鼻腔深处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味道。
“不行。”顾明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得很低的克制,像是怕惊动空气中某根紧绷的弦。
他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推进器燃烧室的碳灰,那是他刚从发射场赶回来的证据。
那股焦黑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机械润滑油味,还有藏在口袋里的老山檀木香,一起扑进她的感官。
“脑波共振阈值还没测到安全区间,你现在进去。”
“他们等不了。”林昭转身,发梢扫过调制器的感应区,仪器立刻发出短促的嗡鸣。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泛着奇异的光,像两颗浸在液氦里的量子点,“昨天凌晨两点十七分,深空阵列接收到第37次频率坍缩。观测者的文明记忆体正在自我消解,每过一小时,信息熵增率就提高0.3%。”她顿了顿,喉结又动了动,舌尖尝到了一丝金属般的苦涩,“而我,”
“而你是唯一能建立双向共振的人。”顾明琛替她说完,指节捏得发白。
他向前半步,又停住,像是怕惊散了什么。
那一刻,他的呼吸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让林昭感到一阵温热的风掠过耳垂。
三个月前在量子通信实验室,她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说“这个异常信号不是噪声,是有人在敲我们的门”。
那时他还只是来借量子纠缠模拟器的外单位工程师,现在,却成了最清楚她每根神经,都在为什么燃烧的人。
“顾工,参数校准完成。”裴婉如的声音从操作台前响起,带着前特工特有的精准。
她没回头,指尖在键盘上翻飞的速度快得像在弹莫尔斯电码,“情感频谱调制器的防御矩阵,已加载至97%,零号先生刚确认了分形密钥的嵌套层级,足够抵御意识体的直接覆盖。”
零号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的白大褂比顾明琛的干净太多,像是从未沾过人间烟火。
作为“镜界计划”最老的参与者,他此刻正盯着全息屏上跳动的绿色数据流,镜片后的目光像在看某种古老的星图:“林研究员,观测者的信息载体本质,是‘可被感知的波函数’。你要记住,他们需要的是共鸣,不是吞噬。”
林昭突然笑了,耳尖在暖黄的顶灯下泛起薄红。
但这次的紧张里混着某种滚烫的东西,像她十二岁第一次复现双缝干涉实验时,看着屏幕上的明暗条纹从混沌中诞生的震颤。
她伸手解开实验服第二颗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淡青色的静脉,那里贴着顾明琛上周新做的生物传感器:“顾工,帮我戴设备。”
顾明琛的喉结动了动。
他弯腰,从操作台下取出那顶银色的脑机接口盔,金属边缘,还带着他昨夜用纳米焊机修补的温度。
当他将头盔递向她时,林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金属热气,混合着檀木的余温。
当冰凉的电极触到她后颈时,他的手指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三个月前第一次给她测脑波时,她也是这样缩了缩脖子,耳尖通红地说“能不能先把空调关小两度”。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的声音轻得像怕震碎什么,手指却稳稳扣紧了头盔的卡扣。
林昭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械润滑油味,混着某种松木香,那是他总放在口袋里的老山檀木的味道。
设备启动的嗡鸣声像某种远古的鲸歌,震得她耳膜微微发麻。
她的意识开始下沉,先是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接着是裴婉如报数的声音“频率50hz,80hz,120hz”,然后是顾明琛压低的“稳住呼吸,跟着我的计数”。
当频率突破200hz时,所有现实的声音突然被抽干,她坠入了一片流动的光海。
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入意识回廊,但这次的光流里多了某种韵律。
那些曾被她称为“非连续频率波动”的光斑,此刻正排列成螺旋状的星图,每颗光斑里都流转着她看不懂却能“感受”的信息,是半人马座a星的星轨,是能量枯竭前,最后一次超新星爆发的余温,是一个文明在熄灭前,想对宇宙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来了。”
这个声音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的神经突触里炸响。
林昭仰头,看见无数光斑正在凝聚,形成一个由信息流构成的巨大漩涡。
它们没有实体,却让她想起,实验室里的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所有粒子都处于同一量子态,共享同一个波函数。
“我不是容器。”林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意识体特有的共振腔,“我是桥梁。”她抬起手,腕骨上的淡褐色小痣在光流中泛着暖光,那是顾明琛总说,“像颗落在量子场上的尘埃”的地方。
她想起昨夜在笔记本上写的公式,想起顾明琛用红笔在“情感频谱”四个字下画的重重波浪线,想起裴婉如教她的,“用情绪振幅调制信息熵”的密码学技巧。
信息流突然加速旋转,像在测试她的决心。
林昭能感觉到它们在触碰她的记忆:十二岁的实验室,被同学撕碎的实验报告;二十岁在学术会议上被打断的发言;二十八岁在深空数据里捕捉到第一缕异常波动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这些记忆没有让她恐惧,反而成了她的锚点,她是林昭,是能在量子噪声里听出文明心跳的人,是会因为实验成功而耳尖发红的人。
“看这里。”她在意识里构建出情感频谱图,用喜悦的峰值标注地球的春汛,用焦虑的谷值标注深空探索的瓶颈,用平静的基线,标注每个实验室深夜的咖啡香。
信息流突然放缓,像在辨认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波段。
林昭抓住机会,将观测者的文明记忆体拆解成量子比特,用自己的情感频谱重新编码,这不是覆盖,而是翻译。
现实世界的监控屏突然炸开刺目的红光。
顾明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林昭的脑波图,正从稳定的正弦波裂成两支:一支是她特有的高频尖峰,另一支是完全陌生的平缓波形,两支波正在争夺主导权。
“人格分裂!”裴婉如的声音终于带了丝慌乱,她猛拍控制台,“防御矩阵被突破了15%,需要立刻,”
“闭嘴。”顾明琛的手指在操作台上翻飞,速度比平时快了三倍。
他调出林昭的生物传感器数据:心率180,血压160\/110,这些危险数值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更让他害怕的是脑波图上那支陌生波形正在蚕食她的意识。
他按下“端口切断”键,调制器立刻发出刺耳的警报。
林昭的意识突然一震,那支陌生波形被斩断了三分之一。
“你可以改变规则,但不能失去你自己。”他对着麦克风说,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哑,“记住你耳尖发红的样子,记住实验室的咖啡有多难喝,记住,我还在等你出来。”
意识空间里,林昭的神经突触突然涌出滚烫的热流。
那是顾明琛的声音,混着实验室咖啡机的嗡鸣,混着他总爱用的檀木香,混着三个月前他第一次夸她“你的直觉比任何公式都珍贵”时,她耳尖那片不受控的红。
她笑了,意识里的情感频谱,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是希望的波长,是地球文明特有的、带着温度的信息载体。
信息流的旋转停止了。
林昭看见它们开始重组,不再是无序的光斑,而是变成了可被量子通信阵列识别的0和1。
她想起裴婉如教的最后一课:“最高级的加密,是让信息自己学会说话。”
现在,这些来自4.2光年外的文明记忆,正用地球的情感频谱说着它们的故事。
当林昭的意识开始回笼时,她听见深空通信阵列的启动声,那是裴婉如在执行她的最后指令。
全太阳系的量子卫星都将接收到这段特殊编码的信息,不是独占,而是共享;不是继承,而是见证。
“我们不是继承者,而是见证者。”她对着意识空间轻声说,那些信息流突然集体震颤,像是在回应。
现实中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顾明琛看着脑波图上逐渐重合的两支波形,手背上全是冷汗。
他没注意到零号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直到老人轻声说:“成功了,她把观测者的文明记忆,转译成了全太阳系可接收的格式。”
林昭的睫毛动了动。
顾明琛立刻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腕骨上的小痣。
她缓缓睁开眼,瞳孔里还残留着意识空间的光流,但眼底那抹特有的、因为紧张而发颤的清澈还在。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哑得像沙砾摩擦,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明亮,“他们在宇宙的尽头歌唱。”
终端屏幕上,最后一行字缓缓浮现:“感谢你,回应者。”
顾明琛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那里还留着设备电极的压痕。
他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实验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值班人员发现了异常的深空通信波动。
林昭的手指突然收紧,耳尖慢慢泛起薄红。
“别怕。”他低头,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这次…我陪你一起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