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两片沾了晨露的蝶翼,在昏黄灯光下微微颤动。
她望着顾明琛因熬夜而泛青的下颌线,那道轮廓像是被疲惫磨出的锋利弧度。
意识里还翻涌着跃迁通道的星光,那些本无序的光斑,此刻正以分形几何的规律重排,仿佛一串温柔的密码,带着跨越光年的温度,轻轻擦过她的皮肤。
“我还在。”她的声音轻得像实验室通风口的风,却让顾明琛紧绷的肩背瞬间泄了力。
他握她的手更紧了些,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泛着青白,掌心的薄茧蹭过她腕骨上的小痣,那是他上周替她调试脑机接口时,被电极压出的淡红印记,触感粗糙中带着一丝温热。
“你回来了。”他说,尾音发颤,像航天推进器点火前最后一道校准音,低沉又带着一丝颤抖,回荡在静谧的空气中。
零号的老花镜在终端屏幕前反着光,他佝偻的背突然绷直,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在操作台上:“看这里!”
全息投影里的数据洪流,突然凝结成淡蓝色的云团,正以每秒零点七倍光速向外扩散,边缘与太阳系外围的量子通信阵列完美吻合,仿佛一场宇宙级的和声正在缓缓展开。
“观测者的信息体,通过你构建的频谱桥接,注入了量子云层。”老人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反常,“他们没选择实体降临,而是,成为了可访问的文明遗产。”
林昭望着那团云,记忆突然闪回意识空间里那些震颤的信息流。
原来那些不是告别,是重组,就像她十二岁时把破碎的干涉条纹照片拼回完整,只不过这次的碎片来自四光年外。
“他们想当历史的一部分。”她轻声说,喉咙里还残留着意识跃迁后的沙哑,声音像是从遥远星海传来,带着一丝尘埃般的颗粒感,“像我们在博物馆看甲骨文,未来的人类,会在量子云层里翻他们的‘陶片’。”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啪嗒”,裴婉如的牛皮纸袋落在她膝头。
密码学专家的黑色高马尾垂在胸前,指尖还沾着终端键盘的静电,发梢却翘着根没摘掉的碎发:“国际天体物理联盟,申请把‘心跳发射器’列人类共同遗产。”
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但申报文件最后一页,项目负责人那一栏是空的。”
林昭翻开文件,泛黄的纸页间飘出裴婉如惯用的冷杉香,那种气味混合着金属与电路的味道,构成了她记忆中最熟悉的科研气息。
她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划了三道删除线,墨迹还没干透,指尖轻轻拂过那几道黑线,仿佛抚过一段隐秘的历史。
“这样最好。”她抬头时,窗外的星子正漫过实验室的百叶窗,在她耳尖镀了层银边,凉意顺着耳廓滑入脖颈,让她微微战栗了一下。
三个月前,她站在学术委员会门口,因为害怕被质疑,“女研究员的直觉不可靠”,而把报告攥出了褶皱;现在那些质疑声,像被量子隧穿效应过滤了似的,只剩胸腔里的心跳声,和观测者的波动同频。
“该走了。”顾明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已经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领口却没系严,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那是昨晚守在她床头时压出的印子,颜色还未完全褪去。
林昭这才注意到实验室墙上的电子钟:凌晨五点十七分,联合国特别听证会的直播信号,还有四十七分钟就要切进来。
听证会现场的镁光灯,比林昭想象中更刺眼,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坐在长桌中央,左边是国际天文学会的秃头主席,右边是攥着十字架的某国宗教代表。
台下三十七个国家的代表,正用三十六种语言低声交谈,翻译耳机里的嗡鸣,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到她按下终端的播放键。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语言。
先是低频震动,像极了地球核心的岩浆流动声,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动着脚下的地板;接着是高频的蜂鸣,混着超新星爆发时的粒子流,像电流掠过皮肤般刺痛;然后是,笑声?婴儿的啼哭?
成百上千种情绪像被摔碎的棱镜,在空气里折射出斑斓的光。
这些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宇宙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宗教代表的十字架掉在地上,天文学会主席的钢笔滚进了桌底,最前排的年轻助理红了眼眶,他们都听见了,那些被情感频谱转译的、来自四光年外的“声音”。
“这是观测者文明,最后一次能量跃迁时,波动记录仪捕捉到的原始数据。”林昭的声音突然稳了,像实验室里校准过百万次的原子钟,清晰、坚定,“我们用地球的情感频谱做了转译,愤怒、喜悦、遗憾、希望。”
她望向台下,那个总在学术期刊上,质疑她“数据造假”的老教授,正用手帕擦眼睛,“他们不是侵略者,是,讲故事的人。”
掌声像被点燃的推进剂,从第一排炸到最后一排。
宗教代表第一个站起来,接着是天文学会主席,连总把“地外文明威胁论”挂在嘴边的军事顾问都红着眼眶鼓掌。
林昭望着全息投影里,那团淡蓝的量子云,突然想起顾明琛三个月前说的话:“你的直觉比任何公式都珍贵。”
现在她终于明白,所谓直觉,不过是两个文明在宇宙里的心跳,刚好同频。
青海的夜凉得刺骨,风穿过通信阵列间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
林昭裹着顾明琛的旧外套,坐在通信阵列前,屏幕上的数据流像银河落进了终端。
凌晨两点十七分,一段来自奥尔特云边缘的信号突然跳出绿色警报,不是太阳风扰动,不是小行星撞击,是,分形几何的波动。
她放大频谱图,呼吸陡然急促:那些锯齿状的波峰波谷,和观测者的共鸣符号一模一样。
“喂?”顾明琛的声音带着刚被叫醒的沙哑,背景里传来咖啡机的嗡鸣,他肯定又在实验室打地铺。
“我想,”林昭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斑,耳尖慢慢泛起薄红,“他们开始讲故事了。”
终端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林昭仿佛能看见他扯掉盖在身上的毯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等我十分钟。”
他说,声音里带着她熟悉的、航天发动机点火前的雀跃,“这次我们一起听。”
窗外的星子落进量子云层,和四光年外的光撞在一起。
林昭望着屏幕上逐渐重合的波形图,突然想起意识空间里,那些回应的震颤。
原来宇宙从不是寂静的,它只是在等,等两个文明的心跳,在时间的裂隙里,轻轻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