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比王蓉想象中更小。一条主街,两旁是贴着白色瓷砖的自建楼房,底层开着五金店、杂货铺、理发店。空气里有石粉的味道,远处山脚下,采石场的机器声闷闷地传来。
她在镇汽车站旁的平安旅社住下。房间在四楼,没有电梯,窗户对着后巷。放下背包的第一件事,是给家里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父亲王建国。
到了?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电话线路滋滋响。
到了。住下了。
嗯。典型的父亲式回应。然后是一段长得让人心慌的沉默,你妈……想跟你说话。
电话换手的声音,母亲李明珍的呼吸声先传过来:蓉蓉,那边怎么样?
是个小镇,不大。明天开始打听。
怎么打听?
王蓉看着窗外灰扑扑的街景:先去派出所,然后去残联,医院也问问。再印些寻人启事,贴一贴。
又是一段沉默。王蓉知道母亲在电话那头,一定又像往常那样,用围裙角擦着手,眉头紧锁。
蓉蓉,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妈想了一晚上……你非得这么找吗?工作没了,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要是……要是你姐真不在了,或者不愿意回来,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根细针,准确地扎进王蓉这些天一直回避的脆弱处。她握紧手机,指节发白。
妈,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如果不找,我一辈子都会想: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会不会就找到了?
电话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王蓉想象母亲用手捂住话筒,肩膀颤抖的样子。父亲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模糊地安慰着什么。
你爸要说话。母亲的声音带着鼻音。
电话又换手了。王建国清了清嗓子,这个动作王蓉太熟悉了——每次要说重要的话前,他都会这样。
蓉蓉,父亲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你妈昨晚一宿没睡。我也没睡。我们想……你要是找三个月,没消息,就回来。行不?
这不是商量,是请求。一个一辈子要强的农村男人,用这种方式请求女儿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全赌在一场可能没有结果的寻找上。
王蓉的眼泪掉下来,没有声音。她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三十一岁、辞了工作、独自在小镇旅馆里的女人。
爸,我答应你。她说,三个月。如果没找到,我就回家。
说话算数?
算数。
挂了电话,王蓉在床边坐了很久。窗外天色渐暗,小镇亮起稀稀落落的灯火。远处采石场的机器声停了,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
她打开背包,拿出那本绣谱,还有姐姐的照片。十七岁的王玲在照片里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小时候不懂、现在才明白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怯懦,是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预感。
手机震动,是周文发来的消息:到了吗?情况如何?
她拍了张窗外的街景发过去:到了。小镇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第一天别太拼,先熟悉环境。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查查青石镇这几年的失踪人口报案记录。还有,有没有收留聋哑人员的福利机构。
收到。保持联系。
放下手机,王蓉开始整理思路。笔记本上,她列出了明天的行动计划:
1. 镇派出所:查询2010年以来的失踪人口报案,特别是聋哑女性。
2. 镇残联:了解本地残疾人员登记情况。
3. 镇医院:查阅2010年以来的无名氏就诊记录。
4. 采石场:打听是否有聋哑女工。
5. 印制寻人启事:附上照片和联系方式。
每一条后面,她都标注了可能遇到的困难:派出所可能不配合,残联记录可能不完整,医院可能以隐私为由拒绝,采石场可能根本不招女工……
现实像一堵厚厚的墙,而她手里只有一把小小的凿子。
晚上七点,她下楼吃饭。旅社一楼兼营小餐馆,四五张桌子,只有一桌客人——三个穿着工装的男人在喝酒,说着王蓉听不懂的方言。老板娘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端来一碗面条时,多看了她两眼。
来旅游的?老板娘问。
来找人。
找谁啊?
王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姐姐的照片:我姐姐,很多年前走失了,可能来过这里。
老板娘接过照片,凑到灯光下看。哟,这姑娘长得俊。不过……她摇头,没印象。我们这小镇,来来去去就那些人。
镇上有聋哑人吗?
聋哑人?老板娘想了想,以前采石场有个哑巴,男的,去年回老家了。女的……没听说过。
面条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王蓉付钱时,老板娘突然说:你要找人,明天去老街的刘一手修鞋铺问问。刘老头在镇上四十年了,谁家的事都知道点。
这是今天第一个具体的线索。王蓉记下。
回到房间,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今天的田野笔记。不再是学术研究的格式,而是纯粹的记录:
2013年11月3日,青石镇,阴。
父母在电话里的担忧让我意识到:我的寻找不仅是我的执念,也是他们的煎熬。他们怕我找不到,更怕我找到的是他们无法面对的真相。
小镇的石粉味让我想起老家的泥土味。同样是尘埃,一种用来建造,一种用来生长。姐姐会喜欢这里吗?一个满是石头的地方?
明天开始正式寻找。第一个目标:修鞋铺刘老头。
提醒自己:不抱太大希望,但不错过任何可能。
写完,她走到窗边。小镇的夜晚很黑,只有几盏路灯在风中摇晃。远处山影如巨兽匍匐。
她想起父亲最后说的那句话:说话算数?那不是不信任,是深沉的担忧——担忧女儿会在这场寻找中耗尽自己。
王蓉对着黑暗轻声说:姐,如果你能听见,如果你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给我一点线索吧。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爸妈。他们老了,等不起了。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吹过电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她躺到床上,关掉灯。黑暗中,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第一次,她真切地感受到寻找的重量——那不是浪漫的冒险,是日复一日的询问、失望、再询问。而前方还有两个镇子,无数个可能和不可能。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了一下,是周文发来的查询结果:青石镇派出所2010-2013年无符合特征的失踪人口报案。镇残联登记在册的聋哑人员共7人,均为男性。继续查医院记录。
她回复:收到。明天去修鞋铺。
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明天需要体力,需要清晰的头脑,需要不被失望击垮的韧性。
窗外的风声中,她仿佛听见极轻的、像叹息又像回声的声音。也许是幻觉,也许是这座小镇在睡梦中发出的呼吸。
寻找的第一夜,漫长而孤独。但王蓉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这样的夜晚,在陌生的床上,在希望的边缘,在亲人的担忧和自己的执念之间,辗转难眠。
她握紧枕头下的绣谱,像握住一枚护身符。睡意终于袭来时,最后一个念头是:姐姐今夜睡在哪里?是否也同样在黑暗中,想起家乡,想起那条小溪,想起曾经会用手语比划等我回来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