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第三天,线索依然稀薄。修鞋铺的刘老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王玲的照片,最后摇头:没见过这么齐整的姑娘。采石场的工头更直接:我们这不招女的,更别说聋哑的。
傍晚回到旅社时,王蓉看见周文站在前台,正跟老板娘比划着什么。他穿着灰色冲锋衣,背着一个比她更重的登山包,风尘仆仆。
你怎么……王蓉话没说完。
学校那边处理完了。周文接过她的背包,先上去再说。
房间在四楼,楼梯又窄又陡。周文走在前头,登山包几乎堵住整个通道。进了房间,他放下包,环视这间十平米不到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角有霉斑。
你就住这儿?
便宜,一天四十。王蓉给他倒水,学校那边怎么了?
周文接过水杯,没喝。他在床沿坐下,双手握着杯子,像是需要那点温度。我导师给了最后通牒:要么三天内回学校提交论文初稿,参加预答辩;要么……自动退学。
房间里突然安静。窗外的采石场传来晚般的爆破声,闷闷的,像远雷。
那你该回去。王蓉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但我答应过陪你找完这三个镇。
承诺重要,但博士论文更重要。王蓉在他对面坐下,四年了,你不能因为我……
不只是因为你。周文打断她,王蓉,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的论文研究流动人口的社区融入,我访谈了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分析。但如果你姐姐——一个真实的、失语的流动女性——就在这三个镇子中的某一个,而我因为要赶论文而离开,那我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太尖锐,王蓉答不上来。
周文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份文档。标题是《非正式就业与边缘群体生存策略研究——以青石镇为例》。
这是我这两天整理的。他说,我查了青石镇过去五年的工商登记数据,走访了七个小型加工厂,访谈了二十三个外来务工人员。你猜我发现什么?
王蓉摇头。
这个镇有大量影子工人——没有正式合同,不交社保,甚至不在任何登记册上。其中女性占六成,她们大多来自更贫困的地区,有的身份证是假的,有的用的是亲戚的身份。周文指着屏幕上的表格,如果王玲在这里,她很可能就在这个灰色地带。
王蓉凑近看那些数据。表格做得很专业,有年龄分布、来源地、就业类型、居住情况。但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一栏:备注。
那一栏里是手打的简短描述:
· 李x花,32岁,云南,石材打磨,住工棚,右耳听不清,不说话。·
张x妹,35岁,贵州,搬运零工,租房,有语言障碍,写字交流。
· 王x兰,38岁,四川,食堂帮工,集体宿舍,沉默寡言,疑似听力问题。
每一个x背后,都可能是一个隐藏的身份,一个不愿被发现的故事,甚至可能是……王玲。
这些人在哪儿?王蓉的声音发颤。
这就是问题。周文合上电脑,她们流动性很大,今天在这个厂,明天可能就走了。而且因为身份问题,她们对外人极其警惕。我尝试接触了几个,一提到拍照或录音,她们就躲开了。
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老板娘在楼下喊:304,热水到九点!
周文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这是我导师催我回去的材料。预答辩安排在五天后,如果我不出现,博士资格自动取消。
文件袋放在桌上,像一份无声的宣判。
你回去吧。王蓉再次说,这些线索已经很宝贵了。我自己顺着查下去。
你能接除她们吗?周文看着她,一个陌生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去问那些警惕的边缘女工:你是我姐姐吗?她们只会逃得更快。
那怎么办?
周文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三步到头,转身,再三步。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以研究团队的名义,做一个外来务工人员生活状况调查,提供免费健康检查。这样既能合法接触她们,又不引起怀疑。
但你没时间了。
如果我把论文初稿寄回去,申请延期答辩呢?周文停下脚步,导师可能会同意,也可能不会。赌一把。
王蓉走到窗边。青石镇的夜晚很黑,只有几处工地的照明灯刺破黑暗。她知道周文这个赌一把意味着什么——他可能失去博士资格,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不值得。她说,为我姐姐,不值得赌上你的前途。
值得不值得,我说了算。周文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看着窗外的黑暗,王蓉,这四年来,我跟你做田野,写论文,讨论学术伦理。但直到现在,当我真正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我才明白什么叫知行合一。如果我现在回去写论文,大谈特谈边缘群体的权益保障,却连你姐姐这样一个具体的边缘女性都不去帮助,那我写出来的东西,和废纸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像锤子,一字字敲在王蓉心上。她想起四年前,周文第一次在张教授的学术沙龙上发言,那个眼睛发亮的青年学者说:社会学不是书斋里的游戏,是介入社会的行动。
现在,他真的要行动了,代价可能是他的学术生涯。
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王蓉转过身,也许可以请张教授帮忙,跟你的导师沟通……
我试过了。周文苦笑,导师说:学术是学术,人情是人情。博士论文有严格的时间线,过了就是过了。
楼下传来电视的声音,某个综艺节目的笑声夸张地响起。这间简陋的旅社房间,此刻成了决定两个人命运的场所。
王蓉看着桌上的文件袋,又看看周文眼里的血丝。他一定也是连夜赶车来的,也许在火车上就一直在想这个选择题。
周文,她轻声说,如果因为我,你拿不到博士学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如果因为我离开,你找不到姐姐,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周文回答得很快,而且,王蓉,这不只是帮你。这是我的选择,我的价值观。我在用行动定义我想成为什么样的学者,什么样的人。
夜更深了。老板娘上楼敲门:304,要热水吗?
不用了,谢谢。王蓉应道。
脚步声远去。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那个沉重的选择题。
给我一晚时间想想。周文最终说,明天早上,我给你答案。
王蓉点头。她知道,无论周文选择什么,她都必须接受。因为这是他的人生,他的路。
周文离开房间后,王蓉坐在床边,看着桌上的文件袋。袋子上印着大学的校徽,那个她曾经以为会待一辈子的地方。现在,她和周文都站在了那个世界的边缘,一个已经跳出来,一个正在犹豫要不要跳。
手机亮了,是母亲的信息:今天有进展吗?
她回复:周文来了。有些线索,还在查。
母亲很快回:有人陪着就好。注意安全。
王蓉放下手机,躺到床上。天花板上有水渍的痕迹,像一张模糊的地图。她想起这些年的寻找:一个人坐长途车,一个人住小旅馆,一个人面对无数个没见过、不认识。现在有个人愿意陪她走,她却不敢接受这份陪伴的重量。
窗外的采石场又传来爆破声。这一次,声音很近,震得窗户微微颤动。
在这个以石头为生的小镇,每个人都像一块石头,被切割、打磨、搬运,最终成为某个建筑的一部分。姐姐王玲如果在这里,会是哪一块石头?是被精心雕琢的装饰石材,还是铺在路基下的碎石?
而她呢?她为了寻找一块石头,要让另一块石头从原本的位置脱落吗?
没有答案。只有夜风穿过窗缝,发出细细的呜咽。
王蓉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无论周文明天选择什么,都要尊重。因为寻找是她自己的路,不能成为别人的十字架。
但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他留下。这种希望让她感到羞愧,又无法否认。
夜色如墨。在这个陌生小镇的夜晚,两个人的命运线,正在重新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