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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6章 交叉小径的探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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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交叉小径的探索(三)

从南方工厂回到省城已是深夜。王蓉坐在驶往市区的机场大巴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牌。那些电子厂直招包吃住月薪3500+的广告,与工业镇街头的招工牌如出一辙,只是背景从灰扑扑的厂房换成了璀璨的都市夜景。

她临时租住在大学城附近的老小区。第二天清晨,她被楼下早市的喧闹吵醒——不是机器轰鸣,是讨价还价声、豆浆油条的叫卖声、幼儿园孩子的哭闹声。这种日常的嘈杂,竟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亲切。

上午她去了省图书馆,想查阅珠三角地区女工的研究文献。在社科阅览室,她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群体:四五个中年妇女,围坐在长桌旁,面前摊开的不是书籍,而是各种家政培训手册——《月嫂护理指南》《高级家政服务规范》。

她们看得吃力,有人用手指着字一个个认,有人在小本子上抄写。王蓉注意到其中一人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和电子厂女工李春芳的手很像。

大姐,你们是来参加培训的?她轻声问。

一个穿红毛衣的妇女抬起头:是啊,下个月考证。你是大学生?

聊开后得知,她们都是进城务工人员,以前在工厂,现在想转行做家政。年纪大了,工厂不要了。红毛衣大姐说,做保姆、月嫂,工资高些,就是得考证。我们这不认字的,难啊。

王蓉帮她们读了会儿培训材料。那些条款密密麻麻:产妇产后护理注意事项、新生儿常见疾病识别、高端家政服务礼仪……每个字都像一道门槛。

学这些有用吗?一个短发大姐问,我带了十几年孩子,三个都是我自己生的,不也带大了?

现在讲究科学。红毛衣大姐叹气,雇主都要看证。

中午,王蓉请她们在图书馆食堂吃饭。四个女人,来自四个省份,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她们说起各自的孩子——有在读大学的,有在老家留守的,有跟着自己在城里借读的。说起各自的丈夫——有的在工地,有的跑运输,有的没出息就知道喝酒。

我女儿今年高考。短发大姐说,她让我别干保姆,说丢人。我说有什么丢人的,你妈一不偷二不抢。

王蓉想起西部山乡的小娟。如果小娟真能读完中学、考上大学,她的母亲会不会也坐在某个城市的图书馆里,为了一张家政证书而努力认字?

下午,她去了城中村。这里是进城务工人员的聚居区,巷道狭窄,晾衣绳横七竖八,挂满各色衣物。她在一家劳务介绍所门口驻足,看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急招住家保姆,照顾瘫痪老人,月休两天,月薪4000。招聘育婴嫂,要求有证,会做辅食,能用简单英语和孩子交流。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从介绍所走出来,眼睛红红的。王蓉上前搭话。

他们要证。妇女带着浓重口音,我说我照顾过我婆婆十年,瘫在床上都是我伺候的。他们说那不算,要有培训证书。培训费要三千,我哪有三千?

她叫李大姐,河南人,丈夫在建筑工地摔伤了腰,儿子在老家读高中。她需要一份包吃住的工作,好把租房的费用省下来寄回家。

以前在服装厂,眼睛不行了,穿针都穿不上。李大姐揉着眼睛,想着做保姆总行吧,又卡在证书上。

王蓉陪她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李大姐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几张照片:儿子的毕业照、丈夫受伤前的全家福、老家的土房子。

这张是去年照的。她指着一张合影,上面是她和两个年纪相仿的妇女,都穿着家政公司的统一制服,对着镜头笑。我们一起培训过半个月,那家公司收了钱,说包考证,结果证没拿到,公司跑了。

夕阳西下,城中村渐渐热闹起来。下班的人流涌进巷道,小吃摊冒出油烟。王蓉和李大姐告别时,硬塞给她五百块钱。就当是采访费。她说。

李大姐推拒了很久,最后收下了,眼泪掉下来:姑娘,你写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写上我们这些没证的?我们也会干活,也会心疼人,就是没那张纸。

晚上回到出租屋,王蓉摊开地图。她已经走了三个点:西部山乡的留守女童,南方工厂的流水线女工,城市里的中年家政妇女。三个场景,三类女性,三种困境,但内核惊人地相似——她们的价值都需要被某种外部系统认证(学历、计件工资、职业证书),而她们自身的经验、情感、生命历程,在这个认证体系里一文不值。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新建一个文档,标题写:沉默的形态学:当代中国底层女性的三种位置。但写到一半,她停下来。

这种分类太干净了,像实验室里的标本切片。而真实的生活是流动的:小娟长大后可能成为李春芳,李春芳老了可能变成李大姐。她们是同一条河的不同河段,从山涧到平原到入海口,形态在变,但水的本质没变。

手机响起,是母亲。蓉蓉,你爸腰好多了,能下地走走了。你那边怎么样?

在省城,看到很多……和姐姐差不多处境的人。

母亲沉默。你姐她……如果当年没出事,现在也该在城里打工吧。她会做什么呢?她聋哑,厂子可能都不要。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进王蓉这些天的所有观察里。是啊,姐姐王玲如果在这条流动的链条里,会停在哪一环?留守儿童的母亲?流水线上的女工?还是因为残疾,连进入这个链条的资格都没有?

妈,我会找到她的。

挂掉电话,王蓉走到窗边。夜色中的城市灯火辉煌,而她知道,在这辉煌的背面,有多少个李大姐、李春芳、小娟正在沉默地支撑着这份辉煌。

她想起下午在图书馆,红毛衣大姐抄写培训手册时,不小心把规范写成了规范。旁边的姐妹笑她,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小时候家里穷,只念到二年级。

规饭——规定要有饭吃。这个错别字里,藏着最朴素的真理。

王蓉回到电脑前,删掉了那个学术化的标题,重新写道:

田野笔记·第三天

地点:省城

观察对象:转型期的进城务工妇女

核心发现:

1. 工厂流水线不是终点,是中转站。女工在体力衰退后流向服务业,面临新的认证壁垒。

2. ‘证书’成为新的筛选机制,取代了户籍、性别等传统壁垒,但同样制造着不平等。

3. 她们的劳动价值始终需要被外部系统定义:从工分到计件工资到职业资格证书。自我定义的空间极小。

4. 联想:如果姐姐王玲在这里,她会面临什么?聋哑可能让她无法通过任何认证,成为无法归类的人。

困惑:我的研究在做什么?记录这些苦难的形态变化,然后呢?当李大姐问我‘能不能写上我们’时,我该如何回应?学术写作真的是她们需要的被看见吗?

写到这里,她停下。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这座城市的每一天,都有无数个李大姐在奔波,无数个小娟在等待,无数个王玲在某个角落沉默。

而她的寻找,还要继续。下一站是哪里?她不知道。但地图上那些还没去过的点,都在向她发出无声的召唤——那里有更多形态的沉默,等着被辨认,被记录,或许有一天,能被改变。

她合上电脑,从背包里取出那本绣谱。在最后一页空白处,她用铅笔写下今天听到的一句话,落款李大姐:

我们也会心疼人,就是没那张纸。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绣谱上,那行字泛着淡淡的银光,像一道新鲜的伤口,也像一粒等待发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