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部山乡到南方工业镇的跨越,像是从一个世纪的褶皱跌入另一个世纪的轰鸣。王蓉拖着行李走出长途汽车站时,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和噪音淹没了——摩托车的喇叭声、加工厂的机器声、路边音响震耳欲聋的流行歌,还有空气里混杂的塑胶和机油味。
这里是珠江三角洲腹地的一个工业镇,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招工广告:急招流水线女工,18-30岁,月薪2800-3500,包吃住电子厂招工,熟手优先,可预支工资。每块广告牌前都围着些年轻面孔,拖着行李,眼神里是初来乍到的茫然和急于安顿的焦灼。
王蓉按照张教授介绍的联络人地址,找到镇郊的一家中型电子厂。联络人陈姐是厂里的行政主管,四十来岁,短发干练。她带王蓉走进厂区时,流水线的轰鸣隔着墙壁传来,地板都在微微震动。
你想了解女工的情况,得先看看她们怎么工作。陈姐推开一扇厚重的隔音门。
巨大的车间展现在眼前。数百个女工坐在长长的流水线两侧,统一穿着浅蓝色工衣,戴着头套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传送带匀速移动,她们以几乎相同的频率伸手、取件、组装、放下。没有人说话,只有机器规律的咔嗒声和偶尔质检员的喝斥。
王蓉注意到,许多女工在面前贴着小纸条,上面写着数字——那是她们今天的计件目标:800个、1000个、1200个。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手指翻飞得几乎出现残影,但眼神是空洞的,盯着传送带上的某个点,灵魂像暂时离开了身体。
这条线是做手机配件的。陈姐压低声音,白班早八点到晚八点,中间休息一小时。夜班反过来。一个月调一次班。
她们能承受吗?
不能承受的已经走了。陈姐语气平淡,留下来的,都是家里等着寄钱的。
参观完车间,陈姐带王蓉去女工宿舍。八人间,上下铺,每张床上挂着布帘。空间逼仄,但收拾得很干净。王蓉看见几个床头贴着照片——父母、孩子、家乡的山。有一个床头挂着一串千纸鹤,彩纸已经褪色。
这个床位是李春芳的。陈姐指着一个下铺,贵州山区来的,在这干了四年。你想了解具体情况,可以找她聊聊。
傍晚六点,食堂开饭。王蓉混在女工队伍里打饭——一勺白菜,一勺土豆,几片肥肉,米饭管够。她找到李春芳时,对方正端着饭盒往宿舍走。
陈姐让我来找你。王蓉递上自己的证件和介绍信。
李春芳警惕地看了她几眼,点点头。两人在宿舍楼后的石凳上坐下。她二十三岁,但眼角的细纹和粗糙的双手让她看起来老十岁。
你想问什么?李春芳扒了口饭。
就是想了解你们在这的生活。
李春芳沉默地吃着,直到饭盒见底,才开口:没什么好说的。干活,吃饭,睡觉,寄钱回家。
一个月寄多少?
两千五。自己留五百。她掏出手机,给王蓉看相册——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对着镜头笑,背景是土坯房。我儿子。在老家我爸妈带。
王蓉想起自己的外甥李栓柱。如果姐姐王玲没有失踪,如果她也外出打工,栓柱是不是也会成为这样的留守儿童?
想孩子吗?
李春芳的手抖了一下。想有什么用。她收起手机,视频一个月打一次,信号不好,说不上几句话。他上次叫我妈妈,我都愣了,因为……他口音变了,跟我爸妈学的土话。
暮色渐浓,宿舍楼陆续亮灯。王蓉跟着李春芳回宿舍,看她从床底拖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账本、汇款单存根、儿子的照片,还有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
这是什么?
瞎写的。李春芳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来。
王蓉翻开。本子上是密密麻麻的铅笔字,字迹工整得惊人。不是日记,更像是零碎的观察和感受:
3月12日,县长今天骂了小梅,因为她手指磨破血沾到零件上。小梅没哭,但去厕所待了很久。
4月5日,清明,梦见我妈。她说家里下雨,屋顶漏了。醒来查银行卡,离发工资还有八天。
5月20日,线上来了个新女孩,十六岁,身份证是借的。她说要挣钱给弟弟上学。她不知道,她弟弟以后也会出来打工。
6月30日,手指关节疼得睡不着。想起小时候我妈的手也是这样,她说女人都这样。
王蓉一页页翻看,感到喉咙发紧。这些朴素的句子,比任何学术论文都更直接地刺穿了流水线女工的生存真相。
你写得很好。她把本子还回去。
还有什么用。李春芳苦笑,又不能当饭吃。有次我试着投给厂报,编辑说太消极,影响工人积极性。
晚上九点,王蓉借宿在陈姐的办公室隔间。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白天看到的画面在眼前循环:那些麻木的眼神,那些翻飞的手指,那些床头褪色的千纸鹤。
手机震动,周文发来消息:工厂调研怎么样?
她回复:看到了青春以小时计价的现场。一个女工四年寄回家十二万,手指关节炎,儿子不认识她。我们研究劳动力再生产,但没研究这种再生产背后的生命损耗。
周文很快打来电话:你在情绪里。作为研究者……
我知道,要客观。王蓉打断他,但周文,当我看着那个十六岁女孩——她和我外甥李栓柱差不多大——她说要挣钱给弟弟上学时,我想问: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总是姐姐?
电话那头沉默。这就是结构性问题。
结构性问题是由具体的人承担的。王蓉走到窗边,看着厂区的灯火通明,李春芳床头的千纸鹤,是她刚来时叠的,想攒到一千只就回家。四年了,才攒了三百只,因为没时间。她儿子今年五岁,等她攒够一千只,儿子可能已经不需要妈妈了。
挂断电话后,王蓉打开录音笔,回听白天和李春芳的对话。在食堂嘈杂的背景音里,李春芳说过一句话,当时没注意,现在听清了:
有时候觉得,我像个零件。在老家是女儿、姐姐、妈妈,在这里是工号347。只有深夜躺下,摸着账本和儿子的照片,才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王蓉按下暂停键。窗外,夜班的汽笛响起,又一波女工走向车间。她们年轻的背影在路灯下拉长,消失在厂房的巨口里。
她打开文档,标题写上:南方工厂女工:被计较的青春与被搁置的人生。但光标闪烁了很久,只打出一行字:
在这里,我看见了姐姐王玲可能走过的路——如果她当年没有失踪,如果她也成为数千万打工女性中的一员。这条路上,聋哑不是最深的残疾,贫穷才是。而比贫穷更残酷的,是人类本该如此的沉默。
凌晨两点,机器声还在持续。王蓉躺在简易床上,想起李春芳账本上的一句话:今天手指疼,想起小时候我妈说,疼着疼着就习惯了。现在我对我自己说,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她闭上眼睛,却看见无数双在流水线上翻飞的手,叠成一双双大眼睛,望着她,沉默地发问。
田野调查的第二个站点,让她开始怀疑:记录这些苦难,究竟是在打破沉默,还是在消费沉默?如果她的研究不能改变李春芳们的生活,那么这些文字的意义何在?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的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像一颗巨大而冰冷的心脏,搏动着这个时代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