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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6章 交叉小径的探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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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交叉小径的探索(一)

长途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个小时后,终于把王蓉甩在一个连站牌都没有的岔路口。司机指着那条向山谷延伸的土路:往前走三里,看见白杨树就是柳树沟村小学。你要找的张校长在那儿。

这是王蓉田野调查的第一站。选择这里,是因为在省妇联的一份内部简报上看到过这个地名:柳树沟村,留守儿童占比83%,其中女童失学率近年有所回升。

她背起行囊往前走。三月的西部山乡,风还凛冽,刮起黄土扑在脸上。路两旁是干涸的梯田,偶尔能看到佝偻着背的老人在田里缓慢移动。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地图显示这里距省城只有两百公里,却像是两个世界。

白杨树看到了。三棵,长在一个土墙围成的院子外。院子里有两排平房,一面褪色的国旗在旗杆上耷拉着。课间时间,十几个孩子在满是尘土的操场上追着一个瘪了的皮球。

张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黑瘦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他正在给教室窗户钉塑料布——玻璃碎了几块,用报纸糊着。

省城来的老师?他打量王蓉,眼神里有戒备,我们这儿条件差,没什么好调研的。

王蓉说明来意:做留守儿童教育状况的社会调查,特别是女童。张校长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最靠里的教室:四年级,还剩五个学生,全是女娃。你去看看。

教室比想象中更简陋。墙壁斑驳,课桌高低不平。五个女孩挤在三张课桌后,最大的看起来十二三岁,最小的可能只有八九岁。她们都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袖口磨得发亮。

王蓉走近时,女孩们齐刷刷抬起头。那一刻,她愣住了。

五双眼睛出奇地大,黑白分明,像蓄着一汪深潭。但因为营养不良,眼眶有些凹陷,使得眼睛在瘦小的脸上显得更大、更空洞。她们看着她,不说话,不笑,只是看。

这就是简报里说的大眼睛——不是摄影作品里那种充满渴望的大眼睛,而是被漫长的等待和沉默撑大的、已经学会不期待的眼睛。

老师好。最大的女孩先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

你们好。王蓉尽量让声音轻柔,我叫王蓉,来和你们聊聊天,可以吗?

女孩们互相看看,最小的那个往大女孩身后缩了缩。

张校长在门口说:这是省城大学来的老师,问什么你们就说什么。不白问——他转向王蓉,带文具了吧?给她们点本子铅笔就行。

王蓉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文具袋,每个女孩一份:两个笔记本,两支铅笔,一块橡皮。女孩们接过时,手很轻,像接过易碎的宝物。

谢谢老师。又是那个大女孩带头说。其他女孩跟着小声重复。

课间结束,张校长去隔壁教室上课。王蓉留在四年级教室,试着和女孩们交谈。最大的女孩叫小娟,十三岁,父母在深圳电子厂,三年没回来了。她带着九岁的妹妹小玲住在外婆家,外婆七十岁,腿脚不好。

平时谁做饭?王蓉问。

我。小娟说,中午放学跑回家做,吃了再跑回来上课。下午放学先去地里帮外婆干会儿活,回家做晚饭,洗衣服,检查妹妹作业。

你自己作业呢?

小娟低下头:晚上写。有时候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王蓉看向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泥土。这不该是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手。

喜欢上学吗?

小娟沉默了很久。喜欢。声音几乎听不见,但外婆说,等我小学毕业,就不让上了。家里没钱,弟弟——我爸妈在深圳又生了个弟弟,要攒钱给他以后用。

你想继续上学吗?

小娟猛地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情绪——是恐惧。老师,你别跟校长说我说这些。外婆知道了会打我。

王蓉感到心脏被攥紧了。她点点头,换了个话题:平时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小娟想了想,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作业本,翻开。里面用铅笔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画:一朵花,一只鸟,一个长发女人的侧影。

这是我妈。小娟指着那个侧影,我按照片画的。

画得很稚嫩,但能看出用心。女人的眉眼温柔,嘴角微微上扬。王蓉想起自己小时候,姐姐王玲也曾这样画过母亲。

画得很好。她说。

小娟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下去。我就这一支铅笔头,快用完了。

下午放学,王蓉跟着小娟回家。所谓的家是两间土坯房,屋顶的瓦片碎了好几处,用塑料布盖着。外婆坐在门槛上择野菜,看见王蓉,警惕地问:你是谁?

解释了半天,外婆才勉强让王蓉进门。屋里昏暗,唯一的电器是一台老式电视机,天线坏了,只能收一个台。墙上贴着几张奖状,都是小娟的:三好学生进步标兵。奖状贴得很整齐,边缘用米饭仔细粘过。

这孩子能干。外婆难得地夸了一句,但马上又说,就是命苦,生错了人家。

王蓉帮着小娟生火做饭。灶台很高,小娟要踩着小板凳才够得着。她熟练地刷锅、添水、舀玉米面,妹妹小玲在旁边递柴火。火光映着姐妹俩的脸,那一瞬间,王蓉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和姐姐。

晚饭是玉米糊糊和咸菜。外婆把糊糊里仅有的几块红薯挑给妹妹小玲,小娟低头喝自己的稀糊糊,没有任何不满的表情。

习惯了。小娟轻声对王蓉说。

天黑透后,王蓉借宿在张校长家的空房间。没有电热毯,被子又冷又硬。她躺在黑暗中,听见山风呼啸而过,像无数个沉默的叹息。

手机终于有了一个信号。她给周文发消息:第一天田野结束。看见五个女童,都有一双被贫穷和等待撑大的眼睛。最大的十三岁,已经准备接受小学毕业就不让上学的命运。理论在这里苍白无力。

周文很久才回复:你在那里能做什么?

王蓉盯着这个问题,直到屏幕暗下去。是啊,她能做什么?记录?报告?然后呢?这些女孩的人生会因此改变吗?

第二天清晨,她带着相机去学校,想给女孩们拍些照片。小娟看见相机,突然问:老师,你能给我画张像吗?就像美术书上那种。

王蓉不会画画,但她从包里掏出素描本和铅笔——这是她为了田野观察准备的。我试试。

小娟端坐在教室前的石墩上,挺直脊背,双手放在膝上。晨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王蓉开始画,画她过大的眼睛,画她过早出现的细纹,画她努力想表现出的好学生姿态。

画到一半,小娟忽然说:老师,我好久没照镜子了。家里的镜子摔碎了,外婆说不用买。

王蓉的铅笔停在纸上。

画完成后,她拿给小娟看。小娟看了很久,用手指轻轻摸纸上的字迹。这是我吗?她问,我长这样吗?

离开柳树沟的那天,小娟来送她。女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王蓉给她的两支铅笔中的一支。老师,这支还给你。我用一支就够了。

你留着吧。

不用。小娟固执地塞回王蓉手里,你还要去别的地方,给别人吧。

客车开动时,王蓉从车窗回头。小娟还站在路口,瘦小的身影在黄土坡上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消失在山峦的褶皱里。

她翻开素描本,看着给小娟画的肖像。画旁她写了一行字:小娟,十三岁,柳树沟村。父母在深圳三年未归。理想:无。未来:小学毕业辍学,帮外婆干活,等到十八岁,可能去父母所在的电子厂。眼睛很大,但已经学会不看太远的地方。

本子往后翻,是这几天画的速写:佝偻的老妇,干涸的土地,空荡荡的教室,还有无数双沉默的大眼睛。

田野调查才刚刚开始,但王蓉已经感到,这些具体的生命重量,正在压垮她那些精致的理论框架。她不再只是研究者,她成了见证者——而见证,意味着无法再假装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客车驶出山口,手机信号满格。她收到母亲的信息:你爸出院了,一切好。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王蓉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贫瘠山峦,轻声说:姐,这些女孩里,会不会有一个,走着和你相似的路?

没有回答。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一声声,像在叩问这片沉默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