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所有行李都已收拾妥当。王蓉坐在床边,从背包最内层取出那本蓝布封面的绣谱。明天就要带着它走向更广阔的田野,此刻她想最后好好看看。
绣谱比想象中更旧。蓝布封面边缘已经磨损泛白,线脚处有几处细密的补针——那是母亲李明珍的手艺。翻开封面,第一页用毛笔写着绣样辑录·陈秀芝·民国三十六年春。字迹工整但稚嫩,应该是祖母年轻时请识字的人代写的。
王蓉一页页翻看。大多是实用花样:鞋头花、枕顶花、衣襟边饰。牡丹、莲花、缠枝纹,线条简洁,适合用在日常衣物上。但翻到中间几页,她发现了不同。
那是一组完整的花鸟图:喜鹊登梅、鸳鸯戏水、蝴蝶穿花。线条明显细腻复杂许多,配色也更大胆——梅枝用深浅三种红色渐变,鸳鸯羽毛用了罕见的金线勾边。在这些图案旁边,有铅笔写的细小批注:金线难寻,以黄丝线替此处针法宜用套针,不宜平针。
这不像祖母陈秀芝的手笔。王蓉想起母亲说过,祖母的绣工平平,而这组花鸟的技艺明显高超许多。她凑近仔细看,在页脚发现一行极小的字:母授,甲申年。
甲申年——1944年。这是祖母的母亲,也就是王蓉的太外婆传下来的。那么这组花鸟,很可能是太外婆的作品。
她继续翻。后面几页又恢复到简单花样,但纸张明显更新。有一页画着简化的向日葵,旁边写:公社宣传队旗样,一九六八年。那是母亲李明珍铁姑娘时期的痕迹。
再往后,王蓉的呼吸停住了。
在绣谱最后几页空白处,有铅笔画的杂乱线条。起初她以为是孩童涂鸦,但细看发现,那是几幅稚嫩但用心的图样: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一只像小鸡的鸟,还有一行歪斜的字:王玲学绣,一九八六年。
姐姐的字。那年姐姐八岁,刚上聋哑学校不久。
王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铅笔痕迹。她想起那个夏天,姐姐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拿着铅笔和从作业本撕下的纸,埋头画着什么。当时王蓉五岁,凑过去看,姐姐用手语比划:花,好看吗?她点点头,姐姐就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母亲从屋里出来看见,一把夺过纸:瞎画什么!作业写完了吗?姐姐低下头,但等母亲转身,又偷偷捡回那张纸,仔细抚平。
现在王蓉明白了,姐姐当时画的是绣样。她想学刺绣,想像祖母和母亲一样,把花绣在布上。
但家里没人教她。祖母已去世四年,母亲整天在生产队忙碌,父亲觉得聋哑人能认几个字就不错了,学什么刺绣。那本绣谱一直被母亲收在箱底,姐姐只能趁母亲不在时,偷偷翻看,在空白处临摹。
王蓉翻到最后一项空白页。那里有一幅未完成的图: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像河流,河边画着几棵小树。铅笔痕迹很轻,像是画到一半被人打断,再也没有完成。她突然想起媒人赵巧嘴的话:姐姐出嫁前在供销社扯红布,说要自己做嫁衣。一个聋哑姑娘,想亲手绣自己的嫁衣,用的是从祖母绣谱上学来的、无人正式教过她的手艺。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王蓉点开,母亲疲惫的声音传来:你爸睡了。我刚才收拾东西,翻出你姐以前的一个布包,里面有些她的东西。你要看吗?
要。是什么?
几张画,还有一个……没绣完的枕套。
王蓉的心跳加快了。枕套上绣的什么?
荷花。只绣了一半。母亲停顿了很久,我想起来了,这是她出嫁前那半年偷偷绣的。有天晚上我起夜,看见她屋里灯还亮着,推门进去,她慌慌张张藏东西。我没仔细看,只骂她浪费电。
妈……
我现在看着这半朵荷花,心想她当时得多委屈。母亲的声音哽咽了,我要是多问一句,多看一眼……
王蓉握紧手机,说不出话。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
她重新翻开绣谱,看着姐姐那行稚嫩的王玲学绣,一九八六年,看着那幅未完成的河流图。一条线从1944年太外婆的花鸟,到1968年母亲的向日葵,到1986年姐姐的涂鸦,再到姐姐未绣完的荷花枕套——这是一条女性通过针线传递情感与渴望的隐秘谱系,比任何档案都更真实地记录着她们的内心世界。
可惜这条线在姐姐这里,几乎要断了。
不。王蓉轻轻合上绣谱,把它贴在心口。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还有人继续寻找,线就不会断。
她给母亲回复:妈,我明天就回来。我们一起看姐姐的东西。
然后她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临行前重读祖母绣谱,发现三层历史:
1. 太外婆(1944)的精巧花鸟——战乱年代女性对美的坚持;
2. 祖母陈秀芝的实用花样——生存压力下艺术的简化;
3. 母亲李明珍的宣传图案——集体主义对个人表达的收编;
4. 姐姐王玲的稚嫩涂鸦和未完成作品——沉默者的无声呐喊。
这本绣谱是另一种形式的档案,记录的不是工分和口粮,而是女性未被计量的情感劳动和艺术表达。它比任何官方文件都更真实地展现了她们如何在有限的缝隙里,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世界。
我的田野调查,不仅要寻找她们在公共记录中的沉默,也要打捞这些私人的、微小的、却同样真实的表达。姐姐的寻找,从这本绣谱开始,也该回到这本绣谱——她未完成的刺绣,正是她未完成的人生。我要找到她,让她有机会绣完那朵荷花。
写完这些,王蓉把绣谱仔细包好,放回背包最内层。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收拾整齐的行李上。明天,她将带着这本跨越四代女性的绣谱,走向田野,走向历史深处,走向姐姐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关灯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保——那张姐姐十七岁站在枣树下的照片。月光下,姐姐的眼神似乎有了新的含义:那不是单纯的怯懦,而是一种深藏的、等待被看见的渴望。
姐,她对着照片轻声说,你绣的那条河,我会沿着它去找你。
窗外,积雪映着月光,世界一片银白寂静。但在寂静之下,无数条隐形的河流正在流淌——有的在绣谱的铅笔线条里,有的在未完成的荷花针脚里,有的在寻找者的脚步里。
第五章的档案查阅告一段落,但真正的追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