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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哑巴姐姐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 第5章 史料中的沉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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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周文通完电话已是深夜。王蓉坐在招待所的书桌前,台灯的光圈拢住散落的档案复印件、田野笔记和写满批注的论文初稿。周文那句理论不能偿还任何人在房间里幽幽回响。

她翻到论文中分析工分制性别差异的章节。那些图表清晰得冷酷:柱状图显示男女工分差距在1960年代最大,1970年代铁姑娘时期略有收窄,1980年代分田到户后,比较基础消失,转化为更隐蔽的家务劳动性别分工。折线图勾勒出女性生命周期工分曲线——婚前上升,婚育期断崖下跌,中年后缓慢回升但永不达婚前峰值。

每个数据点背后都是一个真实的人。王蓉眼前浮现郭刘氏那双小脚,在账本上只值5分;浮现母亲李明珍年轻时的照片,在狼窝沟工地上咬牙抬石头;浮现祖母陈秀芝在土地证上按下的红手印。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白天在档案馆拍的几张特殊档案。一张是1975年的《妇女病普查登记表(红旗公社)》,泛黄的表格里,月经不调、盆腔炎、子宫脱垂的发病率高得惊人,而治疗情况栏大多写着未治或自行调理。另一张是1978年的《孕妇劳动保护建议书》,上面有生产队长批示:农时不等人,建议酌情照顾——酌情二字被圈了出来,旁边有钢笔写的实际未执行。

这些档案从未进入她的论文,因为它们属于医疗卫生档案,与劳动经济研究看似无关。但现在她意识到,这正是理论分析的盲区:工分制研究女性劳动价值时,只计算产出,从不计算身体损耗成本。那些未治的妇女病、那些孕期坚持下水田导致的流产或早产、那些产后过早劳动落下的腰腿痛,在经济学模型里都是外部性,在历史档案里都是沉默的注脚。

王蓉在笔记本上用力写下:

理论的暴力:它将活生生的苦难抽象为变量,将具体的疼痛归类为现象,将独特的人生压缩为案例。当我写‘女性工分为男性60%’时,郭刘氏老人正用那双变形的脚,一步一步挪去院外倒夜壶。

我能用结构性压迫解释她为何接受5分的评定,但解释不能减轻她关节的疼痛。

我能用内化的性别规范分析她为何珍藏那些奖状,但分析不能给予她应得的尊严。

这就是知识的无力:它照亮了黑暗,却无法温暖黑暗中的人。

写到这里,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疲惫。推开窗户,初冬的冷空气涌进来。楼下夜市还未散,烧烤摊的烟雾袅袅升起,几个建筑工人模样的男人围坐喝酒,声音洪亮地划拳。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里,零星亮着灯,每盏灯下大概都有一个正在忙碌的女人——做饭、洗碗、辅导孩子作业、照顾老人。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文发来的长消息:

刚重读了你的初稿。有个想法:你在结论部分强调打破沉默的循环,但整篇论文实际上展示了沉默如何被再生产——通过工分制、命名习惯、家庭分工。这种张力很有意思:作为研究者,你揭示了系统的坚固;作为妹妹\/女儿,你渴望改变它。也许论文的最后一节可以直面这种身份分裂,探讨‘批判性知识’与‘改造性实践’之间的鸿沟。福柯说知识是权力,但拥有知识不意味着拥有改变的力量。

王蓉读了两遍。周文总是能精准地点出她隐约感到但未能言明的东西。她回复:

你说得对。我写论文时一直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要冷静客观,一个说这不够。刚才看着那些妇女病档案,我在想:如果祖母陈秀芝当年知道子宫脱垂这个词,知道这是长期超负荷劳动的结果,她会去抗争吗?还是依然觉得女人都这样?知识需要被谁掌握、以什么方式掌握,才能真正转化为力量?

周文很快回复:这就是关键。你姐姐王玲的困境在于:她甚至没有被纳入这套知识体系——作为聋哑人,她连沉默的大多数都算不上,是沉默之外的沉默。你的研究把她拉了回来,让她成为谱系中的一环,这本身就是一种知识行动。

王蓉盯着知识行动这个词。是的,她把王玲写进论文,让她在学术谱系中获得一个位置——尽管只是一个化名案例。但这够吗?当她在档案中寻找吴陈氏们的痕迹时,她难道不是在重复同样的操作:将具体的人抽象为研究对象?

她打开论文中关于王玲的段落。短短三百字,概括了一个聋哑女性二十六岁的人生:出生、残疾、有限教育、包办婚姻、生育、失联。冷静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姐,她对着空气中某个方向轻声说,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些文字,会恨我吗?我把你的痛苦变成了研究材料。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她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研究伦理自审记录。第一段写道:

本研究涉及我的直系亲属(祖母陈秀芝、母亲李明珍、姐姐王玲)。作为研究者,我必须面对三重身份冲突:1. 学术客观性的要求与个人情感的卷入;2. 揭露家族创伤的学术价值与对亲人隐私的尊重;3. 将亲人苦难工具化用于学术产出的伦理风险。

目前措施:1. 使用化名但保留关键识别特征(如残疾、年代);2. 获得母亲口头同意(但无法获得姐姐同意);3. 在论文中设置研究者位置反思章节。

但这些仍不足够。更深层的问题是:当我通过研究获得学位、发表成果、职业晋升时,我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受益于她们的苦难?这种收益如何补偿?

写到这里,她停下。夜已经很深了,但思维异常清晰。她忽然明白这几天那种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她在害怕。害怕自己最终会变成一个冷漠的研究者,用精致的理论包装亲人的血泪;害怕知识最终会异化成一种新的隔阂,让她再也无法以妹妹的身份,单纯地去拥抱姐姐。

凌晨一点,母亲发来一条语音:蓉蓉,睡了吗?你爸今天理疗完说舒服点了。就是念叨你,说天冷了,你在外面知不知道加衣服。

声音里的疲惫和牵挂,像一只手轻轻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回复:妈,我明天就回去。论文快写完了,剩下的可以回家写。我帮你们。

发完这条,她关掉电脑,收起所有资料。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眼睛适应了昏暗,能看见窗外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光影。

理论不能偿还任何人。但爱可以。行动可以。回家照顾腰疼的父亲,分担疲惫的母亲,然后在照顾好家人的同时,继续寻找姐姐——这种具体的生活实践,也许比任何理论都更接近她想要的打破沉默。

她躺下,最后一次回想今天的所有思考。明天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档案馆复印那份《妇女病普查登记表》,然后去药店给父亲买最好的膏药,给母亲买护膝。

睡意终于袭来时,她想起郭刘氏老人那句话:我这一辈子,像沟里的水,流到这儿就快干了。你们是新的水,要往开阔处流。

新的水要往开阔处流。但首先要记得自己来自哪条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