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皮纸上那冰冷漠然的“眼睛”符号,如同有魔力一般,牢牢攫住了朱由校的目光。他指尖划过那粗糙的皮质表面,仿佛能感受到一股跨越漫长岁月的窥视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西域……”他低声重复着星图标记可能指向的方位,脑海中迅速翻检着关于那片广袤地域的记忆与情报。自永乐朝后,大明对西域的实际控制力早已衰退,嘉峪关外,吐鲁番、叶尔羌、瓦剌各部势力纷杂,丝绸之路时断时续,更有远方的帖木儿帝国余波与正在崛起的漠西蒙古准噶尔部……那片土地,掩藏着太多的历史尘埃与未知。
若真有第三个“节点”或遗迹存在于西域,其危险程度恐怕不亚于南海。那里远离帝国核心,民族、宗教复杂,朝廷影响力薄弱,一旦有事,鞭长莫及。
“那江南来客,审问如何了?”朱由校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看向骆养性。
骆养性面露难色:“回陛下,此人极其顽固,且……似乎受过特殊训练。寻常刑讯,几无效果。其言语混乱,时而胡言乱语,时而沉默如石。不过,东厂最老练的刑名高手从其口腔构造、部分体态特征以及偶尔无意识流露的细微习惯判断,此人……很可能并非中土汉人,亦非西南或南洋常见之族裔。其骨相轮廓,倒有几分……类似前元时期色目人后裔,但又不完全相符。”
色目人后裔?西域来的?朱由校眼神一凝。若此人来自西域,身怀古老星图,又与江南刘宗周这样的清流领袖有所勾连……这背后的水,就深得可怕了。
“继续审!用一切必要手段!朕要他的真实身份、所属势力、来京目的、以及这羊皮纸的来历!”朱由校声音冰冷,“记住,要活口,但不必惜其肢体完好。”
“臣遵旨!”骆养性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刘御史那边……”
朱由校眼中寒光一闪:“严密监视,其府邸一应出入人等,尽数记录。但暂不要动他。朕倒要看看,这位以‘气节’着称的老臣,与这西域来客,与这星骸秘闻,到底有多少牵连!”
他需要刘宗周这条线,钓出更多隐藏在水下的鱼。同时,朝堂之上,还需要这个“清流象征”来维持某种微妙的平衡,至少在彻底解决星骸威胁之前,不宜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士林的清洗。
骆养性退下后,朱由校再次召来了李文博。这一次,他将那半张羊皮纸也推到了对方面前。
李文博仔细审视着羊皮纸,特别是那个“眼睛”符号和西域的星图标记,脸色愈发苍白。“陛下……这符号的绘制风格,与吕宋星骸内部某些非功能性装饰纹路的‘神韵’,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有一种……非人的、几何般的精准与冷漠感。而这星图标记的方位算法,似乎比古绢更加古老和……原始,但指向性却更加明确。”
“西域可能存在另一个节点,甚至可能比云南、南海的更加……古老或关键。”朱由校沉声道,“你们格物院,能否根据现有数据,尤其是云南节点的谐振特性和南海碎片的结构,推演一下,如果西域存在类似节点,它可能具备何种特性?或者,这三个节点之间,可能存在怎样的能量或功能关联?”
李文博沉思良久,才缓缓道:“陛下,若以云南为‘能量节点’或‘共鸣腔’,南海为‘前哨基地’或‘能源中继’,那么根据一般网络拓扑与功能分配逻辑,西域的节点,很可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它或许是‘控制节点’、‘数据存储节点’,甚至是……‘入口’或‘信标塔’。”
他指着羊皮纸上“眼睛”与“漩涡”符号的连接线:“‘眼睛’象征观测或控制,‘漩涡’可能代表通道或入口。两者相连,或许意味着西域节点兼具‘观测控制’与‘门户’功能?当然,这只是基于符号学的推测。”
“观测控制……门户……”朱由校咀嚼着这两个词,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如果西域节点真的具备某种“门户”功能,那它连接向何处?另一个“节点”?还是……星骸网络的更深处?甚至是南天极那个“造物”?
“我们之前的实验,触动了网络,”朱由校盯着李文博,“南天极有了反应。如果……如果我们能找到并谨慎地研究西域节点,是否有可能……获得更多关于这个网络‘目的’和‘运作方式’的信息?甚至……找到某种‘钥匙’或‘后门’?”
李文博吓了一跳,急忙道:“陛下!万万不可!云南节点已显诡异,南海基地更是深不可测!西域节点若真如推测那般重要,其防护或反制机制恐怕更加严密!贸然接触,无异于以卵击石,恐招致灭顶之灾!臣以为,当务之急仍是理解而非触碰,加强监测预警,积蓄自身力量!”
朱由校沉默片刻,知道李文博的担忧是对的。但他更清楚,被动等待和理解,在对方可能已经加快的“时间表”面前,太过缓慢和无力。他必须找到更主动的破局点,哪怕风险极高。
“朕知道了。”他没有坚持,转而道,“继续你们的‘窃听’研究,但要更加谨慎,能量输入再降低一个数量级,重点分析网络‘响应’的模式规律。同时,调集精通西域地理、历史、民俗的学者,秘密研究所有关于西域‘异象’、‘古墟’、‘天神遗迹’的记载传说,尤其是可能与‘眼睛’、‘星辰坠落’、‘金属巨物’相关的!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以兵部或商队的名义,秘密派遣一支精干小队,携带简易的格物院能量探测仪改良版,随同前往西域贸易的可靠商队出发。任务不是寻找或接触节点,仅仅是进行大范围的、隐蔽的环境能量背景普查。尤其注意那些磁场异常、传说怪异、人迹罕至的区域。记住,只是记录数据,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主动探查或靠近!人选必须绝对可靠,宁缺毋滥!”
这是折中之策。在不直接触碰风险的前提下,尽可能收集西域可能存在的节点信息,为未来的决策提供依据。
“臣……遵旨。”李文博知道这已经是皇帝最大的让步,只能领命。
就在朱由校为西域之谜和越发紧迫的星空威胁殚精竭虑之时,朝堂之上,因皇帝否决严苛审核条款而引发的暗流,终于酝酿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这一次发难的,并非刘宗周本人,而是几位以“风骨”自诩的年轻御史。他们联名上疏,弹劾太子朱慈烺“监国期间,举措失当,偏听偏信,未能有效匡正君父之失,有负圣望”,甚至隐晦地指责太子“曲意逢迎,有损国本”。
这份奏疏言辞激烈,直接针对储君,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年轻御史背后未必没有刘宗周或其他大佬的影子,其真正目标恐怕仍是皇帝的新政和格物院,但将矛头指向太子,无疑将政治斗争推向了一个更危险的边缘——动摇国本。
朱慈烺在文华殿接到这份弹劾奏疏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感到一阵荒谬的委屈和刺骨的寒意。自己这些时日兢兢业业,努力调和矛盾,平衡各方,却落得如此评价?更让他心寒的是,父皇会如何看待此事?是否会认为他能力不足,甚或……心生猜忌?
乾清宫内,朱由校看着这份弹劾太子的奏疏,脸上没有丝毫怒容,反而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终于忍不住,开始攻讦储君了?”他对着侍立一旁的王体乾淡淡道,“看来,有些人觉得朕的刀,还不够利。”
他没有立刻对这份奏疏做出批示,而是在次日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奏疏轻飘飘地掷于御案之下。
“朕之子,朕自知之。”朱由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监国以来,勤勉克己,朕心甚慰。些许年轻气盛、不明就里之言,朕不以为意。然——”
他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尤其在刘宗周及那几个上疏的御史脸上停顿片刻:“国有国法,朝有朝纲。言官风闻奏事,本是职分。然若捕风捉影,攻讦储君,动摇国本,则非忠君爱国之道,实乃祸乱朝纲之举!此次朕不予追究,望尔等慎言慎行,好自为之。若再有此等无端诋毁储君之奏,朕必严惩不贷!”
他没有点名,没有处罚,但话语中的警告意味,让整个奉天殿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那几个年轻御史汗如雨下,伏地不敢言。刘宗周垂目而立,面色如古井无波,但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朱由校此举,既维护了太子的权威,也震慑了那些试图利用太子做文章的势力。但同时,也将太子更紧密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断绝了朱慈烺试图完全超脱于父皇政策之外、扮演纯粹“调和者”的可能。
朝会散去后,朱慈烺被单独召至乾清宫。
“烺儿,今日之事,不必介怀。”朱由校看着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儿子,语气缓和了些,“为君者,当有包容四海之胸襟,亦需有雷霆万钧之手段。些许宵小之言,何足挂齿?你只需记住,你是我大明的储君,你的背后是朕,是整个帝国。该坚持的,必须坚持;该决断的,不可犹豫。”
朱慈烺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父皇维护的温暖,也有对自己能力不足的自责,更有一种被推向风口浪尖、无法再左右逢源的无力感。他深深一揖:“儿臣……明白。儿臣定当更加勤勉,不负父皇期望。”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必须更加明确地站在父皇这边,更加果断地推行那些他内心或许仍有疑虑的政策。调和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大半。
就在朝堂风波暂歇的当口,东厂秘狱传来了关于那个江南来客的最新审讯进展。在使用了某些极其特殊、甚至堪称邪异的手段后(据骆养性隐晦禀报,动用了苗疆传来的某种秘药和催眠技法),那来客的精神防线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在半迷幻状态下,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些破碎的词语:“……沙海之眼……黄金家族……守门人……星之回响……不可唤醒……”
“沙海之眼”?是指西域那个“眼睛”符号标记的节点吗?“黄金家族”是蒙古王庭后裔?还是指代别的?“守门人”是什么?守护节点的人?还是某种存在?“星之回响”听起来与星骸网络有关。“不可唤醒”——他们在害怕唤醒什么?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非但没有让真相清晰,反而蒙上了更多的迷雾。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西域来客及其背后的势力,对星骸节点的了解,远比大明要深,而且他们似乎怀着极大的恐惧,在刻意避免“唤醒”某些东西。
这恐惧,是源于对节点力量的敬畏?还是因为他们知道“唤醒”之后会发生什么?
朱由校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布满齿轮与迷雾的古老钟表内部,耳边是越来越清晰的滴答声,却看不清指针的走向,更不知道下一次钟鸣会在何时响起,又会带来什么。
他望向西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与千山万水,看到那片广袤而神秘的沙海。那里,是否真的存在着一只冷漠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中原,注视着大明,注视着这艘在历史与星空间艰难航行的巨轮?
而这只“眼睛”的背后,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与危险?与江南清流勾连的“守门人”,又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帝国的天空,阴云密布,暗雷隐隐。来自星空与历史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考验着这位穿越帝王的智慧、勇气与决断。下一步,是向东巩固海疆,还是向西探寻沙海之秘?是继续朝堂博弈,还是准备应对那可能随时降临的、来自星海的未知风暴?
无人能给出答案。唯有时间,那冷酷而公平的法官,在默默推动着命运的齿轮,走向那不可预知的审判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