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国贸三期六十八层,江氏集团华北区总裁办公室。江浩坤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东三环拥堵的车流。
十二月的北京,天空是那种熟悉的灰白色,空气里有种干燥的冷。
调来北京三个月了,他刻意避开上海的所有消息,但有些事还是避不开。
比如昨天在机场书店,财经杂志封面上是乔卫东的专访照片,标题是《未来科技乔卫东:打造“美好生活”生态圈》。
他买下了那本杂志,在飞机上看了两遍。
“江总,乔先生的飞机三十分钟后降落。”助理敲门进来,语气谨慎,“您要亲自去接机吗?”
江浩坤转身,看了眼手表:“不用。安排车在酒店等,我在会议室等他。”
“好的。另外,董事会那边又来电话,问和未来科技的合作……”
“就说在谈。”江浩坤打断,“有进展我会汇报。”
助理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江浩坤走回办公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相框——是很多年前拍的,他和甘敬、陆远三个人。
那时他们刚从大学毕业,在陆远租的小屋里吃火锅,甘敬坐在中间,他和陆远一左一右,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他把相框扣在桌上。有些东西,该放下了。
一小时后,北京王府半岛酒店的行政酒廊。乔卫东准时出现,还是那副从容的样子,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没带助理,一个人。
“江总,好久不见。”乔卫东伸出手。
江浩坤握住他的手,感觉到对方手掌干燥而有力。“乔总,一路辛苦。坐。”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王府井大街,午后阳光斜照,给古建筑的琉璃瓦镶上金边。
“北京比上海冷。”乔卫东解开大衣,“不过空气干爽,我喜欢。”
“住得惯就好。”江浩坤示意侍者上茶,“听说乔总这次来北京,是要谈几个大的合作?”
“主要是‘未来社区’项目的北方推广。”乔卫东接过茶杯,是上好的龙井,“另外,也想跟江总聊聊合作的可能性。”
江浩坤的手顿了顿:“合作?”
“对。”乔卫东放下茶杯,直视江浩坤,“江氏集团在北京和华北地区深耕多年,有深厚的政府关系和土地资源。而未来科技有资金、有技术、有创新的商业模式。如果我们合作,可以在北方市场复制‘未来社区’的成功。”
江浩坤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自嘲:“乔总这是在可怜我?看我上海失利,给我个翻身的机会?”
“不是可怜,是认可。”乔卫东说得坦荡,“江总,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认可江氏集团在北方市场的实力,也认可你作为企业家的能力。至于上海的事——那是竞争,不是私怨。竞争结束了,就该向前看。”
这番话让江浩坤有些意外。他以为乔卫东会端着胜利者的姿态,或者至少会提起过去的事。但对方没有,完全公事公办,甚至……很真诚。
“你知道董事会现在对我是什么态度吗?”江浩坤缓缓说,“上海失利,北方业务增长放缓,几个老股东已经在提议换人。这个时候和你合作,他们会说我病急乱投医。”
“那就用业绩说话。”乔卫东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合作方案的初稿。未来科技出资60%,江氏出资40%,成立合资公司。股权比例可以谈,但我要51%的控股权。江总你担任合资公司cEo,全权负责北方市场的拓展。”
江浩坤翻开文件。条款写得很详细,也很公平。乔卫东没有趁火打劫,给出的条件甚至比市场平均水平还要好一些。
“为什么是我?”江浩坤抬起头,“你完全可以找其他合作伙伴,或者自己干。”
“因为我需要的是真正懂北方市场的人。”乔卫东说,“而你,江浩坤,虽然在有些事上固执,但在商业判断和执行力上,依然是顶尖的。我需要这样的人来帮我打开北方市场。”
这是极高的评价,也是极大的信任。江浩坤感到喉咙发紧。三个月前,他们还是你死我活的对手,现在对方却要跟他分享半壁江山。
“我需要时间考虑。”江浩坤说,“也要跟董事会沟通。”
“当然。”乔卫东看了眼手表,“我明天下午飞回上海。这之前,你随时可以联系我。”
两人又聊了些行业趋势和市场动态。江浩坤发现,抛开私人恩怨,乔卫东确实是个极有远见和格局的商业伙伴。他对市场的判断精准,对技术的理解深刻,对商业模式的思考超前。
聊到傍晚,乔卫东起身告辞:“晚上还有个饭局,先走一步。江总,无论合作成不成,很高兴能和你这样聊聊。”
他伸出手。江浩坤握住,这次握得久了一些。
“乔卫东,”江浩坤忽然说,“甘敬……她好吗?”
乔卫东的表情柔和下来:“很好。画廊的新展览很成功,她最近在筹备一个青年艺术家扶持计划。你要是有空,可以回去看看她的展览——纯粹以朋友的身份。”
朋友。这个词江浩坤用了三个月才勉强接受,但乔卫东说出来,却很自然。
“我会的。”江浩坤松开手,“慢走。”
乔卫东离开了。江浩坤一个人坐在酒廊里,看着窗外华灯初上。北京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五点刚过,天就全黑了。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
“浩坤啊,这么晚打电话,有事?”江父的声音有些沙哑,最近身体不太好。
“我想跟未来科技合作。”江浩坤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江父说:“你想清楚了?那个乔卫东,可不是简单人物。”
“我想清楚了。”江浩坤说,“爸,我反思了三个月。在上海,我输得不冤。不是因为乔卫东比我更有钱,而是因为他比我更懂这个时代——懂技术,懂年轻人,懂什么才是真正的‘价值’。”
他顿了顿,继续说:“江氏集团做了三十年房地产,靠的是人脉、关系、经验。但未来十年,这些都不够了。我们需要新的思维,新的模式。而乔卫东有这些。”
江父叹了口气:“浩坤,你是不是……因为甘敬的事,才……”
“不。”江浩坤打断,“感情是感情,生意是生意。这个道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但现在,我明白了。”
电话里传来江父喝水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自己决定吧。你长大了,公司的事,你说了算。只是……要小心。乔卫东那个人,太深。”
“我知道。”江浩坤说,“但我愿意赌一把。”
挂了电话,江浩坤在酒廊又坐了一个小时。他想起很多事——想起父亲白手起家的艰辛,想起自己接手公司时的雄心,想起在上海和乔卫东交锋时的挫败。
也许,承认失败,才是真正的开始。
第二天上午十点,江浩坤给乔卫东打了电话。
“乔总,我们谈谈合作细节。”
……
谈判地点选在江浩坤的办公室。双方团队来了七八个人,长条会议桌两侧,泾渭分明。
乔卫东这边,除了陈助理,还有未来科技的法律顾问和财务总监。江浩坤这边,除了公司高管,还有两位董事会派来的观察员——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表情严肃。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江氏集团方面对控股权分配有异议,认为至少应该50%对50%。乔卫东坚持51%,理由是未来科技会投入更多资金和技术。
“江总,”一位姓刘的观察员开口,语气倨傲,“江氏集团在北方有二十七年的积累,有上百亿的资产。未来科技虽然资金雄厚,但毕竟是外来者。51%的控股权,会不会……太欺负人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会议室里气氛一凝。
乔卫东没生气,只是笑了笑:“刘老说得对,江氏在北方确实根基深厚。但我想问一个问题——如果根基深厚就能保证成功,为什么江氏在上海输给了我?”
刘老脸色一变。
“我不是在挑衅。”乔卫东继续说,“我只是想说,现在的商业竞争,已经不是比谁的历史长、资产多。
而是比谁更懂用户,谁的模式更创新,谁的技术更领先。未来科技在这些方面有优势,所以我们需要控股权,来确保合作公司能按照我们的理念运营。”
他看向江浩坤:“当然,作为妥协,我可以在董事会席位和具体运营上给江总更多权限。
比如,合资公司的cEo和coo都由江氏方面任命,日常运营完全自主。未来科技只在大战略和财务上把关。”
这个提议很聪明。既保证了控股权,又给了江氏足够的面子和实权。
江浩坤沉吟片刻:“具体的运营权限范围,需要明确写进合同。”
“没问题。”乔卫东示意陈助理,“把补充条款加上。”
谈判继续。在技术投入、品牌使用、利润分配等细节上,双方又磨了两个小时。
江浩坤发现,乔卫东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但在非关键条款上又很灵活。这种分寸感,确实是顶尖商人才能掌握的。
中午十二点半,核心条款基本谈妥。双方团队都松了口气。
“江总,乔总,”刘老又开口,“我还有个问题——合作之后,上海那边的业务怎么办?江氏在上海还有不少项目,和未来科技是竞争关系。”
这个问题很犀利。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乔卫东。
乔卫东不慌不忙:“刘老问得好。我的建议是——上海市场,我们各做各的。江氏做江氏擅长的,未来科技做未来科技擅长的。良性竞争,对市场、对消费者都是好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如果北方合作成功,未来我们可以考虑把‘未来社区’模式授权给江氏,在上海也做类似的尝试。到时候,就不是竞争,是共赢了。”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既保持了独立性,又留下了合作空间。
刘老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下午两点,合作备忘录正式签署。乔卫东和江浩坤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然后握手。闪光灯亮起——这是特意安排的媒体环节,明天财经版头条已经有了。
签约仪式后,其他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两个老板。
“去喝一杯?”江浩坤提议。
“好。”
他们没去酒店酒吧,而是去了江浩坤办公室附带的小茶室。茶室不大,但很雅致,墙上挂着一幅徐悲鸿的马,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
江浩坤亲自泡茶。他的动作很熟练,烫杯、洗茶、冲泡,一丝不苟。
“这茶是我父亲珍藏的,三十年的普洱。”江浩坤递过一杯,“他说,好茶要跟懂茶的人喝。”
乔卫东接过,闻了闻香气:“好茶。江总,今天谢谢你的信任。”
“该我谢你。”江浩坤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说实话,今天董事会那两个老头,是我故意请来的。我想看看,你会怎么应对。”
乔卫东笑了:“看出来了。所以我才格外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乔卫东,”江浩坤放下茶杯,很认真地说,“关于甘敬……对不起。”
乔卫东摆摆手:“感情的事,没有对错。你爱她,真心实意地爱,这没有错。只是方式有问题。”
“是啊,方式有问题。”江浩坤苦笑,“我总想给她最好的,却忘了问她想要什么。就像我父亲对我——给我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资源,希望我按他规划的路走。结果呢?我走得很好,但一直不快乐。”
他看向窗外,北京的冬日下午,阳光稀薄。“直到遇见甘敬,我才觉得人生有了点意思。但我也用对我父亲的方式对她——规划一切,安排一切。结果把她推得更远。”
这是江浩坤第一次对人说这些话。很奇怪,对方是曾经的情敌,是打败他的人,但他却觉得可以说。
“人都是这样。”乔卫东慢慢喝茶,“我们总是用自己被爱的方式去爱别人,却忘了对方可能想要的是另一种爱。”
“那你呢?”江浩坤问,“你是怎么做到的?让那么多人……愿意留在你身边?”
乔卫东想了想:“我只是把每个人都当成独立的个体。甘敬是甘敬,江莱是江莱,徐丽是徐丽……她们有不同的需求,不同的梦想,我给她们不同的东西。唯一相同的,是尊重和空间。”
“那你不累吗?”
“累。”乔卫东承认,“但值得。而且,我也不完美。我自私,贪心,想要很多很多的爱。我只是不掩饰这些缺点,让她们自己选择要不要接受这样的我。”
江浩坤沉默了。他想起自己从前,总想在甘敬面前保持完美形象——成功,成熟,稳重。结果一个失误,就全盘崩塌。
也许,真实比完美更有力量。
“乔卫东,我还有个问题。”江浩坤说,“如果……我是说如果,甘敬最后选择的是我,你会怎么办?”
乔卫东笑了,那笑容很坦然:“我会祝福你们,然后退出。我说过,感情不是比赛,不是谁赢了奖杯就归谁。如果她能跟你幸福,我会为她高兴。”
这话他说得很真诚。江浩坤相信,他真的会这么做。
“但幸好她没有。”乔卫东喝了口茶,“因为我知道,我能给她的幸福,和你给的不一样。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不同。”
茶室里的香薰机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窗外的北京城在冬日下午显得安静而庄重。
“乔卫东,”江浩坤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你。敬你的格局,也敬我们的合作。”
乔卫东举杯相碰:“敬合作,也敬……和解。”
两人一饮而尽。茶是温的,但心里有暖意。
离开时,在电梯口,江浩坤忽然说:“下个月我去上海,看看甘敬的画展。如果你有空,一起?”
“好。”乔卫东点头,“叫上陆远?他在云南的餐厅开业了,最近正好回上海采购食材。”
江浩坤愣了愣,然后笑了:“好啊。三个老男人,喝一杯。”
电梯门打开。乔卫东走进去,转身挥手:“上海见。”
“上海见。”
电梯门缓缓关上。江浩坤站在走廊里,忽然觉得肩上的重担轻了一些。
三个月前,他觉得失去甘敬,输给乔卫东,是人生的至暗时刻。但现在看来,那也许只是转折点——让他停下来,反思,然后找到新的方向。
回到办公室,江浩坤给甘敬发了条消息:“下个月我去上海,想看看你的新展览。方便吗?”
几分钟后,甘敬回复:“欢迎。展览下月八号开幕,我给你留票。”
很平常的语气,就像对一个老朋友。
江浩坤看着手机,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有些发热。
原来放下,不是失去,而是解脱。
窗外的北京城华灯初上,又一个夜晚来临。但江浩坤知道,这个夜晚和以往不同。
因为他终于学会了,如何与失败和解,如何与对手合作,如何与过去告别。
而人生的下一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