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风,比成都的烈。
刘禅裹紧了身上的貂裘——这是司马昭赏的,料子比他在成都穿的蜀锦厚实,却总挡不住骨子里的寒意。他站在“安乐公”府的廊下,看着庭院里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转,忽然想起成都丞相府的那棵银杏,这个时节该是满树金黄了。
“陛下,哦不,公爷,司马昭大人派人来请您过府赴宴。”黄皓的声音带着谄媚的颤音,他如今换上了魏官的服饰,却还是改不了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刘禅点点头,脸上挤出惯常的笑:“知道了,备车吧。”
他早已习惯了从“陛下”到“公爷”的改口,就像习惯了洛阳的风沙、魏人的口音,以及宴会上那些若有似无的嘲讽。
一、宴会上的“乐”: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司马昭的府邸比成都的太极殿还要气派,梁柱上缠着鎏金的龙纹,地砖光可鉴人,映得刘禅有些头晕。宾主落座后,乐师们奏起了蜀地的乐曲,舞姬们跳着熟悉的《巴渝舞》,衣袂翻飞间,竟有几分成都的影子。
“安乐公,还习惯洛阳的生活吗?”司马昭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刘禅赶紧起身回礼,酒盏里的酒晃出了不少:“习惯,习惯!洛阳甚好,有吃有喝,还有蜀地的歌舞,比在成都快活多了,不思蜀也。”
满座哄堂大笑。司马昭的长子司马炎笑得最响,他指着舞姬道:“公爷看,那领舞的,是不是你成都宫里的旧人?”
刘禅眯着眼看了看,确实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名字。他只记得成都宫里的舞姬,裙摆上绣的是锦江的水纹,而眼前这些舞姬的裙摆,绣的是洛阳的牡丹。“好看,好看。”他含糊着应道,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坐在他下首的郤正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公爷,若下次再有人问,您该说‘先人坟墓远在蜀地,怎能不思?’如此或可让司马昭放我们回去。”
刘禅点点头,似懂非懂。可等宴席过半,司马昭又问起时,他还是那句话:“此间乐,不思蜀。”
郤正急得直皱眉。他曾是蜀汉的秘书令,跟着刘禅来到洛阳,心里总盼着能有归蜀的一天。可看着眼前这位 former 君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期盼不过是痴心妄想。
宴席散后,黄皓扶着醉醺醺的刘禅上了车。“公爷今日说得好!”黄皓谄媚道,“司马昭大人定是放心了。”
刘禅靠在车壁上,嘴里哼着蜀地的小调,眼神却有些空。他真的不思蜀吗?夜里做梦,他总回到成都的御花园,相父诸葛亮牵着他的手,教他认那些从南中运来的奇花异草。可梦醒了,只有洛阳的月光,冷得像霜。
只是他太怕了。怕说一句“思蜀”,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怕提一句“归乡”,就会被司马昭当作不安分的信号。他用“安乐”当盾牌,挡住了外界的刀光剑影,也挡住了自己心里最后一点念想。
这“乐”,是自欺,也是苟活。
二、狱中的“忠”:以死明志的决绝
姜维的牢房,在洛阳城的西北角,潮湿又阴暗。
铁链锁住了他的手脚,每动一下,都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脸上有一道新伤,是钟会兵变失败时被乱兵砍的,结了层黑痂,像条丑陋的蜈蚣。
“伯约,事已至此,何必呢?”郤正提着食盒来看他,眼圈红红的,“司马昭大人说了,只要你肯认罪,便可免你一死。”
姜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公嗣(刘禅字)……他真的不思蜀吗?”
郤正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公爷……许是怕了。”
“怕?”姜维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他忘了先主在白帝城托孤的话?忘了相父《出师表》里的‘兴复汉室’?他怕的不是司马昭,是担起一个帝王的责任!”
他猛地拽动铁链,想站起来,却重重摔倒在地。“我本是魏人,”他喘息着说,“当年归顺汉相,是敬他‘鞠躬尽瘁’;后来九伐中原,是念他‘死而后已’。我以为,蜀汉的骨头是硬的,可到头来……”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牢房顶上那方小小的天窗。天快亮了,洛阳的晨光该和成都的不一样吧?
郤正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在地上,是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伯约,吃点吧。”他哽咽道,“不管怎样,先活着。”
“活着?”姜维摇摇头,“我这条命,早就是蜀汉的了。钟会兵变虽败,可我对得起相父,对得起汉祚。”他忽然抓住郤正的手,“你若能活下去,帮我看看成都的丞相祠堂,告诉相父,姜维尽力了。”
郤正泪如雨下,只能拼命点头。
三天后,姜维被押赴刑场。洛阳的百姓围在路边,指指点点。有人说他是“反贼”,有人骂他“不识时务”,可他始终昂首挺胸,嘴里吟诵着《出师表》的句子:“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刀落下的那一刻,秋风卷起他的衣袂,像一面破碎的汉旗。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策划的兵变,从一开始就被司马昭看穿了。不是他的计谋不够周密,而是蜀汉的旧部里,早已有人为了活命,把消息卖给了魏军。所谓“忠勇”,在亡国的乱世里,竟成了最廉价的东西。
三、角落里的“念”:小人物的家国记忆
洛阳城西的贫民窟里,张老汉正蹲在灶台前,用捡来的枯枝生火。锅里煮着稀粥,飘着几片菜叶,是他在菜市场捡的别人不要的。
他是跟着刘禅的队伍一起来洛阳的,本以为能当个“顺民”,讨口饭吃,可来了才知道,亡国的百姓,连捡菜叶都要看魏人的脸色。
“爷爷,成都的锦官城,真的有那么多织机吗?”小孙子扒着灶台问,眼睛亮晶晶的。这孩子生在洛阳,从未见过蜀地,却总缠着他讲老家的事。
张老汉点点头,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多着呢!昼夜不息,织出的蜀锦,能盖过整条锦江。当年诸葛丞相在时,织户们都有饭吃,税也轻……”
“那后来呢?”孩子追问。
张老汉叹了口气:“后来……后来就乱了。黄公公的人来收税,织机停了,人也散了。”他没说的是,自己的儿子就是因为反抗征税,被活活打死的。
夜里,孩子睡着了,张老汉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蜀锦碎片——这是他从成都带来的唯一念想,上面绣着半朵芙蓉花,是成都的市花。
月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落在蜀锦碎片上,泛着柔和的光。他想起成都的雨,缠绵又温润;想起锦官城的机杼声,像流水一样动听;想起诸葛亮巡城时,会笑着和织户们打招呼,问他们日子过得好不好。
“汉家……是真的没了啊。”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
他这样的小人物,不懂什么“气数”,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他心里清楚,蜀汉的好,好在“安稳”——有个肯为百姓着想的丞相,有群肯为家国拼命的将士,日子虽苦,却有盼头。后来这盼头没了,家也就散了。
在洛阳的街头,像张老汉这样的蜀地百姓还有很多。他们有的当苦力,有的做小贩,有的甚至沦为乞丐,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故土的念想:卖小吃的会在摊子前插根蜀地的芦苇,缝补匠会在补丁里藏半朵蜀绣,连孩子们唱的童谣,都带着蜀语的腔调。
这些细碎的念想,构不成复国的力量,却像一根根细线,连着那个已经灭亡的王朝,提醒着所有人:有些东西,就算政权没了,也还活在人心深处。
四、秋风里的答案:亡国的根,在失了“心”
司马昭站在城楼上,看着洛阳的秋景。身边的司马炎问道:“父亲,刘禅真的可以放心吗?”
司马昭笑了:“一个连故土都不思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蜀汉之所以亡,不是因为兵力不足,也不是因为地势不险,而是因为从上到下,都失了‘心’。”
他指着远处贫民窟的方向:“你看那些蜀地百姓,他们念着诸葛亮的好,是因为诸葛亮给了他们‘安稳’;他们怨着黄皓和刘禅,是因为那二人夺了他们的‘生计’。所谓‘民心’,不过是‘你待我好,我便护你’的简单道理。”
司马炎若有所思:“那姜维呢?他至死都想着复国。”
“他是个忠臣,却选错了主子,生错了时代。”司马昭叹了口气,“蜀汉的朝堂早已朽烂,他一个人再拼命,也撑不起倒塌的江山。就像一棵根烂了的树,就算有几片绿叶还在挣扎,也终究会枯死。”
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落下,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刘禅在安乐公府里,正看着舞姬们排练新的歌舞;狱中的姜维,早已化作一杯黄土;贫民窟的张老汉,还在对着蜀锦碎片默默流泪。
他们是蜀汉灭亡后的众生相,也是这场亡国悲剧的注脚。
所谓亡国,从来不是换一面旗帜,改一个国号那么简单。是曾经的“主心骨”没了,让朝堂失了“清明之心”;是百姓的“盼头”没了,让江湖失了“归依之心”;是将士的“信念”没了,让军队失了“死战之心”;连君主的“血性”都没了,让整个王朝失了“存续之心”。
当所有的“心”都散了,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邓艾的奇袭、钟会的兵临、刘禅的投降,都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几根稻草。
洛阳的秋风还在吹,吹过宫殿的琉璃瓦,吹过贫民窟的破草房,吹过每一个蜀地异乡客的脸颊。
亡国的滋味,是刘禅宴会上强装的“乐”,是姜维刑场上决绝的“忠”,是张老汉怀里那片蜀锦的“念”,更是一个王朝从根上烂透后,散发出的、再也捂不住的“腐”。
而这“腐”,早在诸葛亮病逝后,在蒋琬、费祎相继离世后,在黄皓开始弄权后,在刘禅沉溺享乐后,就在蜀汉的血管里,一点点蔓延开了。
秋风里,仿佛还能听到锦官城织机的余响,听到五丈原军帐的叹息,听到成都城门降旗时的沉默。
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