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城门,在景耀六年的冬天,第一次为魏军敞开。
降旗是用一块褪色的蜀锦做的,被两个宦官哆哆嗦嗦地举着,在寒风里飘得像一片枯叶。后主刘禅穿着素色的朝服,率领着文武百官跪在城门内的石板路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连抬头看一眼邓艾的勇气都没有。
邓艾骑着马,在甲士的簇拥下缓缓入城。他身上的甲胄还沾着阴平道的泥污,鬓角的白霜结了又化,可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却像刚出鞘的刀,扫过跪在地上的人群。他没说话,只是抬手示意:“起吧。”
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投进死水,在成都城里激起了无数细碎的涟漪。
一、龙椅上的“安乐”:帝王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太极殿里的香炉,还燃着后主最爱的沉水香,烟缕袅袅,缠绕着梁上的盘龙雕饰,却驱不散殿内的死寂。
刘禅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的玉嵌,耳边是黄皓尖细的声音:“陛下,邓将军说了,只要您肯移驾洛阳,保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比在成都自在多了。”
“洛阳……冷不冷?”刘禅忽然问,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黄皓愣了一下,忙堆起笑:“听说洛阳的宫殿里都烧着地龙,暖和着呢!还有西域进贡的毛毯,比蜀锦还软和。”
刘禅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他想起小时候,相父诸葛亮总在这殿里教他读《汉书》,读到“高帝斩蛇起义”时,相父会拍着他的背说:“陛下要记住,汉家天下,是用血性换来的。”可现在,他连保住这龙椅的血性都没有了。
三天前,光禄大夫谯周捧着降书求见时,他其实犹豫过。那时姜维的密信刚到,说剑阁尚有十万兵,只要死守成都,待他回师,定能击退邓艾。可黄皓在一旁说:“姜维那老匹夫,不过是想借陛下的名义继续打仗,他自己好拥兵自重。”
更让他心慌的是,殿外传来的哭声。不是百姓哭国破,而是宦官和宫女们在收拾行李,哭自己可能保不住的小命。他忽然觉得,这成都城,早就不是他的了。
“陛下,邓将军派人来问,府库里的典籍和户籍册,要不要封存?”侍中张绍进来禀报,他是张飞的儿子,此刻脸上没有半分其父的勇武,只剩惶恐。
“封……封吧。”刘禅摆摆手,“反正……也用不上了。”
他起身走到殿外,望着宫墙上那面刚刚撤下的“汉”字大旗,被风卷得歪歪扭扭。相父说过,这面旗代表着“正统”,可现在,它倒在地上,沾着泥,像一块没人要的破布。
“陛下,该用晚膳了。”黄皓小心翼翼地说,“御膳房炖了您爱喝的银耳羹。”
刘禅点点头,转身回殿。他没看到,张绍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抹了把眼泪——那眼泪里,有对先主的愧疚,有对蜀汉的惋惜,更有对眼前这位帝王的失望。
所谓“安乐”,不过是弱者给自己找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当一个帝王连“血性”二字都忘了,他脚下的江山,塌得再快,也不足为奇。
二、街巷间的沉默:百姓心里的那杆秤
成都的西市,往日里这个时辰该是最热闹的。挑着担子的货郎、讨价还价的主妇、说书先生的惊堂木,能把整条街的烟火气都搅得沸腾。可今天,只有几家胆大的铺子开了半扇门,掌柜的缩在门后,偷偷往外看。
张老汉的茶摊也摆出来了,只是没生火。他蹲在石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老丈,听说陛下降了?”一个路过的年轻后生停下脚步,声音里带着茫然。
张老汉吐了口烟圈:“降了。”
“那……魏兵会不会抢东西?”后生搓着手,眼里满是不安。他家里还有个刚满月的娃,藏了半袋米,是准备过冬的。
“抢?”张老汉笑了,笑得有些苦,“前几年黄公公的人来收‘苛捐’,比抢还狠。魏兵来了,说不定……还能松快些。”
后生没说话,低着头走了。他想起去年冬天,父亲因为交不起“市肆钱”,被差役打断了腿,躺了三个月才好。那时他曾跑到衙门前喊冤,可连门都没进去。
街对面的织坊里,几个织妇正偷偷收拾织锦。她们手里的蜀锦,曾是贡品,如今却要被当成“战利品”献给魏兵。一个年轻的织妇哭了:“这是我织了半年的‘云纹锦’,本想换些钱给弟弟治病……”
旁边的老织妇拍拍她的肩:“别哭了。当年诸葛丞相在时,织锦能换军粮,咱们心里踏实。后来呢?织得再好,也填不满黄公公那些人的腰包。给谁不是给?”
巷口传来马蹄声,是魏兵在巡逻。百姓们赶紧低下头,没人敢多看。可奇怪的是,魏兵只是骑马走过,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烧杀抢掠。有个小校甚至还扶起了一个差点被马蹄绊倒的孩童,塞给了他一块麦饼。
“看来……也不是都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凶。”有人小声嘀咕。
张老汉磕了磕烟锅,站起身。他要去给铺子上班了,不管谁当皇帝,日子总得过下去。只是他心里清楚,百姓们不怕改朝换代,怕的是换了之后,日子还是老样子——苛税依旧,贪官依旧,苦日子也依旧。
蜀汉的百姓,从来不是没心没肺。他们只是在一次次失望后,把“忠君爱国”的热情,悄悄藏进了柴米油盐里。当朝廷连最基本的安稳都给不了,他们又凭什么要为那面“汉”字大旗,抛头颅洒热血?
三、府衙里的坚守:最后的血性与无奈
大将军府的灯,亮了一夜。
姜维站在地图前,手里的毛笔蘸着朱砂,在“成都”二字上狠狠画了个圈。案上堆着各地守将的回信,大多是“愿听将军号令”,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信里的“忠勇”,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无奈。
“将军,霍弋将军从南中发来急报,说他已率部北上,不日可到成都外围。”亲卫进来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振奋。
姜维摇摇头:“晚了。后主已降,霍弋来了,师出无名啊。”
他想起霍弋,那个在南中待了十余年的硬汉子,当年因顶撞黄皓被贬,却始终守着南中,让蛮人不敢叛乱。这样的人,若在诸葛亮时代,定是栋梁,可在如今的蜀汉,却只能做个偏远之地的都督。
“将军,要不……我们去南中?”亲卫建议,“南中地势险要,蛮人归心,我们可以再图恢复。”
姜维苦笑。南中?他不是没想过。可南中能支撑多久?粮草、兵源、民心……哪一样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后主降了,那个“兴复汉室”的招牌,已经被皇帝亲手砸了。没有了这个招牌,谁还会跟着他卖命?
“去看看钟会吧。”姜维忽然说。
钟会的大营在成都城外的驷马桥。这位魏国的镇西将军,年轻气盛,野心勃勃,见了姜维,倒有几分惺惺相惜。“伯约(姜维字),你我都是知兵之人,何必为一个昏主卖命?”钟会递给他一杯酒,“不如随我,共图大业?”
姜维接过酒杯,酒液冰凉,像阴平道的雪水。他知道钟会的意思——这个年轻人想利用自己麾下的蜀军,在蜀地自立为王。这或许是蜀汉复国的最后一丝机会,哪怕这机会建立在背叛和野心之上。
“愿听将军号令。”姜维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像吞下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走出钟会大营时,天已经亮了。成都城里升起了炊烟,百姓们开始了新的一天,仿佛昨夜的降旗,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明明知道大势已去,却还在做着徒劳的挣扎。
可他停不下来。就像当年在冀县,明明知道蜀汉弱小,却还是选择归顺诸葛亮;就像在沓中,明明知道北伐胜算渺茫,却还是一次次领兵出征。有些东西,一旦刻进了骨头里,就算粉身碎骨,也难改分毫。
四、残照里的答案:比降旗更冷的是人心
邓艾在成都城里贴出了告示,说“汉军吏民,各安其业,不得惊扰”。百姓们看着告示,半信半疑,却也渐渐放下了心。市集慢慢恢复了热闹,织坊的机杼声重新响起,甚至有魏兵学着蜀人的样子,坐在茶摊前喝茶,用生硬的蜀语和掌柜的讨价还价。
变化是悄无声息的。太极殿里的“汉”字匾额被换成了“魏”字,府库里的粮草被魏军接管,那些曾经围着黄皓转的宦官,如今又开始巴结邓艾的部下。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有老臣在自家祠堂里,对着先主刘备的牌位痛哭;会有老兵在城墙根下,摸着当年北伐时留下的伤疤,默默流泪。可这些哭声和泪水,很快就被成都的夜色吞没,掀不起半点波澜。
刘禅在准备去洛阳的行装。黄皓给他挑了最华丽的锦袍,最贵重的玉器,仿佛不是去当俘虏,而是去赴一场盛宴。他甚至还特意带上了自己最爱的几个舞姬,说要在洛阳“延续汉家歌舞”。
姜维的计划在暗中进行。他联络了旧部,说服了钟会,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诛杀邓艾,竖起反旗。可他不知道,钟会的部下早已把消息报给了洛阳,司马昭的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成都的残阳,透过云层,给这座古城镀上了一层金色。城墙根下,一个孩童指着天空飞过的雁阵,问身边的母亲:“娘,那些鸟要飞去哪里?”
母亲抱着孩子,望着远方的山峦:“它们要飞回自己的家。”
孩子又问:“我们的家,还是这里吗?”
母亲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家还在,可国没了。那些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东西,比如“汉祚永存”的誓言,比如“君臣同心”的承诺,原来都像这残阳一样,绚烂过后,只剩下冰冷的夜色。
蜀汉的灭亡,从来不是哪一场战役的失败,也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
当皇帝忘了“祖宗基业”,当权臣只顾“个人私利”,当百姓没了“盼头”,当将士没了“信念”,这个王朝就已经死了。邓艾的阴平奇袭,不过是推了最后一把;刘禅的降旗,不过是给这场早已注定的结局,盖上了一个印章。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成都城里亮起了灯火。魏兵的营寨里传来了歌声,蜀人的街巷里响起了犬吠,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都和往常不一样。
只有姜维站在大将军府的台阶上,望着那轮刚升起的月亮,想起了五丈原的秋夜。那时诸葛亮还在,帐外的士兵在唱《出师表》,歌声里满是少年意气。而现在,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问:
相父,您说的“兴复汉室”,到底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月亮不语,只有寒风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为一个王朝的落幕,低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