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算盘图标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虚影,那行红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林夏脑海里。
终期验收。
评估结果直接挂钩下一年度的拨款。
而验收标准的第一条,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形成可持续运营机制。
可持续?
林夏靠在椅背上,指节把那个早就空了的咖啡纸杯捏得咔咔作响。
这帮人眼里的可持续,大概就是把那几个早就被盘出包浆的心理咨询师反复利用,把用来擦眼泪的纸巾换成更便宜的批发款,再把所谓“疏导成功率”的数据做得比股市大盘还要漂亮。
只要人不在这里跳下去,这运营就算“可持续”了。
她没动那堆早就备好的汇报ppt,而是摸出手机,给顾沉舟发了个定位:“干活。”
顾沉舟甚至没回消息,三分钟后,一个加密压缩包传到了林夏的电脑上。
文件名很枯燥:《非诉讼渠道债务偿付压力测试》。
解压,运行。
服务中心那个原本用来滚动播放“暖心语录”的巨大LEd屏闪烁了两下,黑了。
正在前台咨询的一位大姐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屏幕重新亮起。
没有蓝天白云,没有笑脸。黑底,红字,像是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
标题简单粗暴:可持续?先还钱。
屏幕左侧是刚才那个小程序自动抓取的数据——接入全国法院执行信息公开网,实时同步。
“已录入本辖区劳动纠纷案件:137例。”
“已执行到位案件:0例。”
“部分执行到位:9例。”
数字在跳动,每跳一下,都像是有人在用锤子敲打这栋光鲜亮丽的建筑地基。
林夏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看着大厅里渐渐聚集的人群。
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指着屏幕上的某个名字抹眼泪。
“真狠。”阿哲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她旁边,嘴里的棒棒糖换成了槟榔,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街道办那边刚发了通知,要把楼下的驿站改成‘青年创业孵化角’。”
林夏没回头,视线锁死在那个不断攀升的“未执行金额”上:“理由呢?”
“提升场地利用率呗。说是要打造什么‘从失业到创业’的闭环。”阿哲把槟榔渣吐进纸巾里,笑得像个刚偷了鸡的狐狸,“我顺手帮他们做了一下‘市场调研’。”
他递过平板。
屏幕上是申报系统后台。
短短四十八小时,新增了83条创业意向申请。
只是这些申请的内容有点“偏”。
申请理由栏里,清一色填着:“因创业失败导致重度抑郁”、“曾获政策鼓励借贷创业,现背负欠款无力偿还”、“家人患病,急需变现”。
“大数据是个好东西。”阿哲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一旦‘创业’这个关键词和‘债务危机’、‘心理干预’这类词汇的关联度超过60%,上级的‘稳就业’监测系统就会自动报警。这属于高风险项目,必须要暂缓审议。”
果然,没过五分钟,楼下街道办主任的电话就打到了服务中心前台,吼声连二楼都能听见:“谁让你们瞎搞创业孵化的!嫌我不够乱是不是?停掉!马上停掉!”
林夏嘴角扯动了一下,没笑。
这场仗,光靠赌是不行的。
下午两点,财政专项评审会。
顾沉舟坐在椭圆长桌的最末端,面前只放了一瓶矿泉水。
他对面坐着三个发际线堪忧的评审专家,还有两个不停擦汗的项目负责人。
林夏坐在后排的旁听席,手里捏着一支录音笔。
“关于心理疏导试点的必要性,我们已经论证过……”项目负责人还在试图用那些花团锦簇的词藻填满尴尬的空气。
顾沉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动作不大,但那股子“我是来判刑的”气场让对面瞬间收声。
他没翻那些装订精美的项目书,而是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A4纸,推到桌子中央。
《资金错配模拟报告》。
“三百万。”顾沉舟的声音很冷,像手术刀划过玻璃,“这是本年度用于‘心理疏导试点’的预算。如果把这笔钱直接用于垫付辖区内劳动仲裁败诉方——也就是那些跑路的小微企业——的法定赔偿金。”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可以覆盖78%的未执行案件。”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顾先生,这不合规矩。”一个官员压低声音,手指在桌面上不安地敲击,“这钱是专款专用,怎么能拿来替企业还债?这钱从哪出?”
顾沉舟拧开矿泉水瓶盖,没喝,又拧了回去。
“问那些至今没拿到赔偿的人。”
这句话像个耳光,把所谓的“规矩”抽得粉碎。
林夏看到那个官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但直到会议结束,没人敢反驳那个“78%”。
走出会议室时,天已经黑透了。
李曼在群里发了个定位,是服务中心背后的小花园。
那里正在开一场特殊的“茶话会”。
没有瓜子水果,只有十几个人围坐在石凳上,中间点着几根蜡烛——为了省电,也是为了不被保安赶走。
每人手里都攥着一张纸。
林夏走过去,找了个角落坐下。
“房贷催收函,欠款一万二,最后期限是明天。”一个中年男人低声念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打磨过,“我不怕丢房子,我怕孩子没地方住。”
“孩子补习费欠条,三千五。”旁边的女人接话,手在发抖,“老师说再不交,下周就别去了。”
“医院自费清单,老娘的透析费,六百……”
他们轮流读着,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悲壮的仪式。
陈导蹲在花坛边,举着那个毛茸茸的收音麦克风。
耳机里,除了这些念账单的声音,她还混入了一段背景音——法院叫号系统那冰冷机械的女声:“请003号当事人入庭。”
这段音频被做成了播客,名字叫《执行之外的声音》。
上线不到三小时,就在本地交通广播的晚高峰时段插播了。
林夏看着李曼。
这个曾经只会哭着求助的女人,现在正把手搭在那个中年男人的肩膀上,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
手机震动。
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林夏接起,对面是个疲惫的男声:“我是区法院执行局的。那个播客里的名单……能给我一份完整的吗?有些案子,我们想再跑一趟。”
林夏挂断电话,看向服务中心的外墙。
陈导搞的那个投影装置升级了。
原本只是静态的数字,现在变成了倒计时版本。
顶端是刺眼的红色:“全市劳动侵权赔偿总拖欠额”。
下方,一个个名字和待偿金额像弹幕一样滚动播放。
数字每分钟都在跳动,那是利息在增加,也是绝望在累积。
深夜十一点。
两辆没挂牌照的面包车停在了路边。
两个穿着便衣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摸到配电箱旁,手里的老虎钳刚举起来,一道强光手电就照在了他们脸上。
“别动!直播呢!”
这帮志愿者早就埋伏在草丛里了。
手机镜头怼得几乎贴到那两人的鼻尖上,直播间里十几万人在线围观。
“这就是你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切断电源,欠债就不存在了?”志愿者的质问声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条街。
那两人狼狈地用手挡着脸,扔下工具落荒而逃。
视频在朋友圈疯传。
凌晨四点,林夏站在服务中心对面。
那面墙上的投影还在亮着,像是一座在黑夜里燃烧的灯塔。
系统界面浮现,这次没有警报,只有一行安静的提示:
【当债务变成公共记忆,结项就成了逃避。】
【已解锁成就:真实的回响。】
镜头拉远。
那台本该早就熄灭的申报终端,此刻指示灯正疯狂闪烁,一条条新的消息提示音,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