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小石桥方向的侦察尚未有明确回报。
但整个教堂内外,都因为裴欢提供的精准情报和陈瑾的果断部署,而进入了一种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
而在这一片肃杀之中,那个沉睡的身影,成了许多人心中,包括陈瑾自己,必须坚守下去的理由之一。
教堂内油灯将熄未熄,投下摇曳而昏黄的光晕。绝大多数伤员已陷入昏睡或半昏迷,唯有偶尔压抑的呻吟,和医护兵轻手轻脚换药、喂水时器皿相碰的细微声响。
临时用门板搭起的指挥点旁,齐钰半靠着一堆沙袋,眼睛死死盯着摊在膝上的手绘地图,手中铅笔无意识地在“小石桥”三个字上反复画圈。
派出去的两组侦察兵,一组已超过预定返回时间半小时,另一组则至今没有任何信号弹升起。
这不正常。
“九爷,”他压低声音,转向身后的小隔间方向。
陈瑾正靠坐在隔间入口处的墙边,一条腿伸直,另一条伤腿屈起,姿态看似放松,但压抑的痛苦却让齐钰看得分明,“砖窑和芦苇荡那边……太安静了。”
陈瑾没立刻回答。
他微微侧头,目光越过隔间破旧的门帘缝隙,落在里面那个沉睡的身影上。
裴欢躺在简陋的铺位上,身上盖着陈瑾那件带着硝烟和血污、却唯一还算厚实的外套。她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轻浅,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吴老之前来看过,说她是精力彻底枯竭,加上失血和脱水,身体启动了最深的保护机制,这昏睡是好事,但必须保证她不再被惊扰,也不能再耗费心神。
安静?
陈瑾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凌厉。
战场上的安静,从来只意味着一件事——对方已经完成集结,箭在弦上。
“安静就对了。”陈瑾的声音因连日的嘶吼和缺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告诉兄弟们,越是安静,越要绷紧弦。迫击炮阵地隐蔽好了?”
“按您的吩咐,两门炮分开,一处在教堂后身断墙的阴影里,能覆盖砖窑方向;另一处挪到了左侧半塌的钟楼废墟,射界刚好罩住芦苇荡边缘。”齐钰迅速回答,“炮弹只剩十二发,每门炮配了六发,都是老张亲自校的射距。”
老张是陈瑾麾下最好的炮兵观察员,一只眼睛在早年征战中被弹片刮瞎,剩下那只却比鹰隼还毒。
陈瑾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地图,最终落在代表小石桥守军那个孤零零的标记上。
一个排,不,现在可能只剩半个排了,面对的可能是一到两个中队的日军精锐。
战争就是这样,明知是死地,也要有人填进去。
“九爷,”齐钰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如果……如果鬼子真从这两个方向扑过来,我们这里……能顶多久?”
这不是怯战,而是必须面对的现实。
教堂里能拿枪的,连同轻伤员算上,不到四十人。
弹药经过连日消耗,早已捉襟见肘。而他们身后,是数百名几乎无法移动的重伤员,和寥寥几名医护。
教堂破损的彩窗透进一点惨淡的星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旧疤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
“顶到天亮。”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天一亮,我们的飞机,哪怕只有一架。就有机会看见这里。鬼子不想暴露太多兵力在白天。”
这只是希望,渺茫的希望。
即使空中力量在战场早已损失惨重,制空权几乎完全落在日军手中。
齐钰不再问了,用力抹了把脸,把地图小心折起塞进怀里,起身去巡查各处岗哨。
隔间里,裴欢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她的眉心微微蹙着,睫毛不时轻颤,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说什么,又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陈瑾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见状,几乎是立刻撑着墙壁,忍着腿上传来的尖锐刺痛,挪到了她铺位边。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她额头前停顿了一下。
他的手太脏,满是血污、泥土和火药灼烧的痕迹。他收回来,在相对干净的内衫袖口上用力擦了擦,才再次探过去。
温度似乎比之前降了些,但依旧有些烫手。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她干裂起皮的嘴唇上。旁边地上放着吴老之前留下的半碗糖盐水,已经凉了。
陈瑾拿起碗,试了试温度,太凉。
他环顾四周,看到墙角有个破了一半的瓦罐,里面似乎还有一点未熄的炭火余烬。
没有犹豫,他单手撑地,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挪过去,将那半碗水小心地架在余烬上。等待加热的短短几分钟,他大半注意力都在裴欢身上,另一半则竖耳听着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
水慢慢温了,他取回来,依旧先自己试了温度,才用一把勉强还算干净的小勺,舀起一点,小心翼翼地凑到裴欢唇边。水珠润湿了她的唇缝,她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陈瑾心中微松,继续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喂。
喂了小半碗,她似乎好受了些,眉头舒展了一点,呼吸也似乎更沉了些。
陈瑾将碗放下,就坐在她铺位边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砖墙。腿上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也阵阵袭来,但他不敢闭眼。
他就这么看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此刻安然沉睡的模样刻进心底。
外面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是齐钰回来了,蹲在隔间门口,用气声说:“九爷,侦察二组回来了一个,重伤。说砖窑里至少藏了一个中队,有重机枪。他们被发现,拼死突围才……只回来他一个。一组……还没消息。”
陈瑾眼神一凛。一个中队,加上可能从芦苇荡出来的另一股,兵力远超预估。
“知道了。让兄弟们准备。”他声音压得极低,怕吵醒里面的人,“鬼子快动了。”
齐钰重重点头,身影再次没入黑暗。
陈瑾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裴欢身上。
或许是被方才的低语惊扰,她睫毛颤动得更厉害,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身体也微微蜷缩起来。
“欢欢?”陈瑾立刻俯身,想碰她又不敢用力,“怎么了?哪里难受?”
裴欢没有醒,但她的手却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下。
陈瑾立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指尖微微颤抖。
“冷……”她含糊地吐出一个字,眉头紧锁。
陈瑾立刻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件单薄内衫脱下。
外套已经盖在她身上了。
小心地盖在她肩膀手臂处。他自己的上身只剩一件破旧的、染血的背心,暴露在深夜寒冷的空气中,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低声哄着,尽管知道他说的她可能根本听不见:
“没事了,我在。不冷了,睡吧,好好睡……”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柔,带着砂纸磨砺过的粗糙质感,却让裴欢真切感受到了暖意和安抚,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手指也无意识地回握住了他的,虽然力道很轻。
陈瑾就这么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暖着她。
时间在死寂与紧绷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成煎熬的永恒。
突然——
“咻——轰!!!”
尖锐的呼啸声撕裂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不是从小石桥方向,而是几乎就在教堂左侧不远处炸开。
巨大的气浪冲得本就摇摇欲坠的教堂门窗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炮击!鬼子开始了!
“敌袭!!!隐蔽!!!”齐钰的嘶吼声和伤员们惊恐的叫声瞬间炸开。
陈瑾在爆炸响起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整个身体扑上去,将裴欢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下。
碎砖和灰尘落了他一身,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撑着手臂,避免压到她。
裴欢被这巨大的爆炸声和震动猛然惊醒!
她豁然睁开眼,瞳孔因为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巨响而剧烈收缩,映入眼帘的,是陈瑾近在咫尺的、沾满尘土和汗水、写满紧张与担忧的脸。
“陈瑾?”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惊悸。
“别怕,我在。”陈瑾快速说道,见她醒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既庆幸她醒了,又担忧她此刻要面对这地狱景象。“鬼子开始炮击了,你待在这里别动!”
话音未落,又是接连几声爆炸在周围响起。
大地在震颤,惨叫和哭喊声被淹没在轰鸣里。
教堂的屋顶被炸开一个大洞,月光和硝烟一起涌进来。
裴欢瞬间清醒!
医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撑起身体,不顾眩晕和虚弱:“伤员!吴老他们——”
“裴欢!”陈瑾想按住她,但裴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的手,踉跄着就要往外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齐钰变了调的声音:“九爷!鬼子步兵上来了!黑压压一片,从砖窑和芦苇荡同时出来的!迫击炮,开火!!!”
“轰!轰!” 教堂后方和钟楼方向,传来了己方迫击炮熟悉的闷响。
炮弹划过夜空,落在远处的冲锋队形里,炸开几团火光,短暂地阻滞了敌人的势头。
但很快,更密集的机枪声如同疾风骤雨般扫射过来,打在教堂墙壁上,噗噗作响,砖石碎屑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