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不紧不慢的走进指挥大厅。
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却是一柄无形的重锤,重重砸在这个已经彻底沦为人间地狱,充斥着咆哮跟哭喊还有绝望哀嚎的疯狂空间里。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被谁强行按下了暂停。
所有声音,一下全没了。
那些抱着文件疯狂乱窜的参谋们,动作僵硬的停在原地,脸上还凝固着惊慌失措的表情。
那些守着没了任何信号的电台,声嘶力竭试图呼叫失联部队的通讯兵们,丢魂似的放下滋滋作响的耳机,眼神空洞。
就连那个抱着李元景的大腿,哭的撕心裂肺,差不多要昏过去的师长,也跟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一样,哭声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剧烈的、压抑的抽噎。
一点声音都没有。
前一秒还是嘈杂混乱的末日屠宰场,后一秒,就变成了诡异的绝对死寂,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挣扎着从眼前的绝望中拔出来,钉在了那个逆着光,从门口走进来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崭新又年轻到让人嫉妒的,肩上扛着金灿灿将星的陆军少将。
他的军服一尘不染,挺括的就像刚从裁缝店拿出来,跟指挥部内所有人身上的血污硝烟跟泥泞,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的身板挺的跟标枪一样,好似能刺破这压抑得让人窒息的绝望穹顶。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众人想的愤怒,没有幸灾乐祸的嘲讽,更没有那种我早就说过你们会完蛋的居高临下。
只有一片,堪称神魔的,绝对的平静与冰冷。
这份超然的冷静,跟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崩溃疯狂还有歇斯底里,形成了一种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心悸的,无比鲜明的对比。
无数道目光,此刻都死死的汇聚到了楚风身上。
那目光里,情绪复杂得没法说。
有为之前的愚蠢跟傲慢产生的,足以噬骨的悔恨。尤其是那些在军事会议上,曾经大声嘲讽过楚风的将领,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干脆一枪打死自己。
有对那无法挽回的败局跟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死亡,所产生的极致恐惧。他们好似已经看到了日军的刺刀,还有自己被悬挂示众的头颅。
有当众被打脸后,拉不下脸面的羞愧。他们是天之骄子,是王牌部队的指挥官,却被一个他们眼里的所谓特务,用最残酷的现实,扒掉了所有骄傲的外衣。
以及。
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本能的,在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渺茫的乞求跟希望。
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荒谬的念头。
但这年轻人一出现,他身上那股跟周遭地狱格格不入的镇定,就像黑屋子里唯一的光,让他们忍不住想要靠近。
楚风没看李元景那张死灰般的脸。
也没理会所有在场将领跟他们复杂的眼神。
他就这么目不斜视的,一步步,走到了那张代表着死亡与绝望的,巨大的军事沙盘前。
这张沙盘,几个钟头前,还是李元景跟他手下将军们指点江山的舞台。
而现在,它已经成了一座巨大的,埋葬了十万将士的坟墓。
楚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
就是这样一双手,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飞快的在沙盘上移动那些代表着千军万马的红蓝棋子。
他的每一次移动,都准确的吓人,分毫不差的,复现了过去这几个钟头里,第十集团军是如何一步步的,踏入陷阱,被分割,被包围,最终走向覆灭的。
他的手指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冰冷又精准的划过沙盘的西侧防线,几枚代表着守军的蓝色棋子,被他毫不犹豫的拂开,散落在沙盘之外。
那里,是第三师的防区,此刻已是一片焦土,尸横遍野。
那名刚刚还在痛哭的师长,身体剧烈的一颤,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他好似又看到了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在日军的炮火下被成片成片的撕碎。
楚风的手指继续移动,指向了后方的一处山谷,一枚代表集团军预备队的棋子,被一枚象征着伏兵的红色棋子,死死的钉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口袋阵……”
一名年轻的参谋,看着那跟教科书里一模一样的伏击阵型,失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我们……我们的预备队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口袋里……”
楚风的动作一点没有停顿。
被切断的补给线。
被瘫痪的通讯节点。
被重炮覆盖的炮兵阵地。
被分割包围失去联系各自为战的一个个师一个个旅一个个团一个个营……
这不再是战局的推演。
这是一场由他亲手操刀的,对一场史诗级惨败的,冰冷的解剖。
这是一场死亡的艺术。
指挥部内死寂一片。
只剩下棋子跟沙盘模型摩擦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这声音很轻。
却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一次又一次,狠狠抽在在场每一个骄兵悍将的脸上。
他们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脸上的神情,从开始的麻木到震惊,再到羞愧悔恨,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因为他们发现,日军的每一步,都精准的像是在按照某个事先写好的剧本在演。而他们,就是那剧本里,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愚蠢的棋子。
终于。
楚风的手指,捏起了最后那枚代表着日军主力的红色棋子。
他把它,轻轻的,落在了沙盘的最中央。
那棋子跟其它十几枚红色棋子一起,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包围圈,把沙盘中央那面代表着集团军司令部的蓝色小旗,彻底围死。
整个沙盘,呈现出一副无可挽回的,天罗地网,全军覆没的死局。
楚风慢慢的抬起头。
他冰冷的目光像刀子,慢慢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千斤重的铁锤,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一个满编的王牌集团军,十万将士,在不到十二个小时内,被彻底打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辛辣的讽刺。
“诸位。”
“你们创造了党国的历史。”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指挥部内,所有将领都羞愧的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其是集团军参谋长,那个曾经怒斥楚风危言耸听的中将,他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要窒息。
李元景挣扎着,从那张象征着他权力与荣耀的总司令宝座上站了起来。
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此刻,就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普通老头。
他的腰杆不再挺直,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浑浊和绝望。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楚将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是我们……是我们对不起那十万弟兄……”
他痛苦的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从他那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我们……还有救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死死的盯住了楚风。
那目光中,再没了轻蔑跟嘲讽,只剩下最卑微的,最原始的求生欲。
楚风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冰冷的,能冻结灵魂的弧度。
“按你们的剧本演下去,结局,是三天之内,全军覆没,你我,无一幸免。”
这话,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李元景的身体剧烈的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被身边的副官死死扶住。
指挥部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炮火轰鸣。
楚风顿了顿。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利如刀锋的,神魔一样的光芒。
“但是。”
这两个字,像在无尽的黑夜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如果想活命,从现在起,就必须换一个剧本。”
他伸出手,把沙盘上那枚代表着司令部也代表着所有人命运的蓝色小旗,轻轻的拿起,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他看着所有人,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混杂着绝望跟希冀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
“一个……由我来写的,鬼神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