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团军的指挥部,此刻已经彻底成了人间地狱。
这里不再是那个曾经决定十万将士命运,充满威严跟秩序的战争心脏。
它变成了一个充斥绝望恐慌跟歇斯底里的疯狂赌场,而所有的筹码,都已输光。
刺耳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却又在下一秒被通讯兵绝望的怒吼取代。
“喂?!喂!!三师!能听到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滋滋作响,死一样的电流声。
穿着笔挺德式军服的参谋们,像被捅了窝的蚂蚁,在巨大的沙盘跟地图前疯狂的乱窜。
他们满头大汗,眼神里全是血丝跟茫然,时不时就跟同样失魂落魄的同僚狠狠的撞在一起。
精密昂贵的地图跟刚刚打印出来的战报被撞落在地,旋即就被无数双沾满泥泞的军靴踩的面目全非,再也无人理会。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硝烟汗水跟恐惧混合成的味道,那是一种独属末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最新的战报,还在如同一张张催命符,接连不断的从前线那些尚未被完全切断联系的通讯节点传来。
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阵地的沦陷,一个营一个团的覆灭。
“报告!集团军后勤补给总库五分钟前被日军占领!我们所有的弹药跟粮食储备,仅够维持不到一天!!”
“报告!通往后方的唯一主干道黑风口,被日军一个加强联队用重炮跟反坦克炮死死的卡住!我们的退路...被彻底切断了!!”
完了。
全完了。
这两个消息,像两柄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的砸碎了指挥部内所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他们,成了一支被彻底困死在绝境里,弹尽粮绝的孤军!
“噗通”一声。
指挥部厚重的门帘被一把掀开,一名浑身是血,军服被烧的破破烂烂的师长,踉踉跄跄的从外面冲了进来。
他的脸上被熏的漆黑,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
他冲到李元景面前,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抱着总司令的大腿,嚎啕大哭。
“军座!我的师...我的三师,打光了!”
“一万两千个弟兄啊!全都撂在那片山沟里了!为了掩护我们撤退,王营长...他带着敢死队冲上去,被小鬼子的坦克...活活碾过去了啊!”
“全完了!全完了!!”
这位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此刻哭的像个孩子。
他的哭声,像一柄无形的利刃,刺穿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李元景用一双因为恐惧跟悔恨而剧烈颤抖的手,拨通了发往重庆大本营的紧急求援专线。
这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官僚机构那冰冷又公式化的回复。
“李总司令,战区的情况,委座已经知悉。但日军此次行动规模空前,各战区都承受着巨大压力。离你们最近的援军第十八军,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抵达指定位置。”
“请你部...务必发扬党国军人不怕牺牲的精神,坚守待援!”
三天?
李元景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别说三天,他们现在,连三个小时都撑不住了!
这位戎马一生战功赫赫的宿将,此刻的精神防线,终于被彻底压垮。
“我对不起党国!对不起委座!我李元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他猛的拔出腰间那把象征着荣耀的勃朗宁配枪,毫不犹豫的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嘶吼着,就要扣下扳机。
“军座!不可啊!!”
身边的副官跟参谋长反应过来,像是两头被逼急了的野兽,死死的抱住了他,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夺下了他手中的枪。
在巨大的恐慌跟绝望之中,那名戴着金丝眼镜的参谋长,目光下意识的,飘向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那扇从会议开始就一直紧闭着的,挂着“顾问办公室”牌子的门。
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此处的地狱截然不同的,被遗忘的世界。
他的这个动作,像一根无声的导火索。
瞬间,指挥部内所有幸存的高级将领,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方向。
他们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有因为自己之前的愚蠢跟傲慢而产生的,足以噬骨的深深悔恨。
有对那无法挽回的败局跟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极致恐惧。
有当众被打脸后,拉不下脸面的羞愧跟难堪。
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乞求的,最后希望。
参谋长咬了咬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转过身,对着已经失魂落魄,瘫坐在椅子上的李元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
“军座,或许...或许还有一个人能救我们。”
李元景缓缓的抬起头。
他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跟死灰。
他顺着参谋长的目光看去,嘴唇哆嗦了半天。
那扇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成了通往审判席的入口。
进去,意味着他将彻底否定自己的一生。
不进,则意味着十万将士将与他一同埋骨于此。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一个耗尽了他所有骄傲跟尊严的字。
“......请。”
两名卫兵立刻如蒙大赦般跑了过去,他们站在楚风的办公室门口,神情紧张的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的手,在门锁上摸索了半天,都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无法将钥匙插进去。
最终,还是另一个人抢过钥匙,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扇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门。
门,开了。
门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焦躁愤怒,或是幸灾乐祸。
只有一片,近乎诡异的宁静。
楚风,正平静的坐在那张唯一的办公桌后,桌上放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清茶。
他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一份文件,正慢条斯理的看着。
仿佛外面那震天的炮火,跟指挥部内世界末日般的混乱,都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他的冷静,跟所有人的崩溃,形成了一种近乎神魔般的,令人心悸的鲜明对比。
参谋长定了定神,亲自快步走了过去。
他站在楚风面前,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对着这个被他嘲讽为特务,被他视作外行的年轻人,深深的九十度的鞠了一躬。
“楚......楚将军,总司令有请。”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楚风缓缓的放下茶杯,将文件仔细的叠好。
他站起身。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从始至终都一尘不染的少将军服,仿佛即将出席一场盛大的典礼,而不是走向一个即将崩溃的战场。
然后,他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他每走一步,指挥部内那嘈杂的绝望的声浪,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低了一分。
当他走到大厅中央时,整个指挥部,已经鸦雀无声。
只剩下无数双混杂着悔恨恐惧跟乞求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他,走向那个即将属于他的,最后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