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高窗洒进政事堂,在青砖地面投下整齐的光斑。陈东坐在紫檀木御案后,面前奏折堆叠如山。他伸手取过最上面一份,展开。
看了两行,他眉头微皱。
又看几行,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扯动一下。
待看完,陈东肩膀抖动起来,随即“哈”地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突兀。侍立在侧的太监抬起眼皮,又迅速垂下。
陈东将奏折递给身旁的陈导,手指在纸面上点了点:“你看看这个。”
陈导双手接过,目光扫过字迹。他先是怔了怔,接着摇头,也笑了出来。“陛下,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陈东往后靠在椅背上,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扶手。“四川广安县,一个财主,听信算命先生胡言,就敢自称皇帝。二十个家仆,攻入镇长家——”他顿了顿,笑意更浓,“然后第二天就被两百厢兵一网打尽。”
陈导合上奏折,放回案上。“臣初看时也觉不可思议。那算命先生想必是个江湖骗子,黄财主却当真了。”
“当真了。”陈东重复这三个字,笑意渐渐收敛。他重新坐直身体,拿起朱笔。“黄利及其家仆,全部斩首示众,家产抄没,眷属流放澳洲。”笔尖在砚台里蘸了蘸,悬在奏折上方,“至于广安知县……”
他思索片刻,落笔:“处置及时,赏银百两,官升一级。”
朱批写完,陈东将奏折推到一边。“一场闹剧罢了。”他看向陈导,“但闹剧也得按律处置。今日是二十人造反,若不严惩,明日就有人敢效仿。”
“陛下圣明。”陈导躬身。
陈东摆摆手,示意太监将批阅好的奏折拿走。他望向窗外,庭院里一棵老松在晨风中微微晃动。“陈导,你说那算命先生现在何处?”
“四川布政使的奏折里未提,想必是事成之后便溜走了。”
“找。”陈东转回头,目光平静,“传旨四川,缉拿此人。妖言惑众,煽动谋反,抓到后处死。”
“是。”
太监捧着奏折退出大殿。陈东重新拿起下一份奏折,翻开前,低声说了句:“皇天极顺国皇帝……这国号起得倒是响亮。”
陈导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磨好的墨往御案中央推了推。
尼罗河的日落总是来得缓慢。余晖将开罗城的土黄色建筑染成金红,也将港口的船只拉出长长的影子,萨拉丁站在宫殿露台上,手中捧着一卷账本,目光却望向远方。
港口处,又一艘运奴船正在装货。远远看去,那些被绳索串联的昆仑奴像一串串移动的黑点,监工的鞭子偶尔扬起,听不见声响,但能看到有人倒地,又被拖起来。
萨拉丁合上账本。封面上用阿拉伯文写着“十月交易录”,墨迹已有些褪色。
“将军。”
心腹将领科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萨拉丁转身,看见科布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黑袍的前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首相……”科布咽了口唾沫,“首相突然病重,医生说……恐怕撑不过今夜。”
萨拉丁瞳孔一缩。账本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上,书页散开。他没有去捡,一步跨过,抓住科布的肩膀:“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前。首相正在用晚餐,突然倒地,口不能言。现在宫中已乱,几位大臣正在赶去。”
萨拉丁松开手,转身朝殿内疾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对科布道:“调我的卫队,立刻进宫。记住,不要声张。”
“是。”
夜幕完全降临时,萨拉丁已带着三百库尔德骑兵进入皇宫。马蹄在石板路上敲出密集的响声,在寂静的宫墙内回荡。沿途的宫廷侍卫想要阻拦,看到萨拉丁阴沉的面容和身后全副武装的骑兵,又纷纷退开。
施尔科居住的宫殿外已聚集了十几位大臣。见到萨拉丁,有人迎上来想说些什么,萨拉丁抬手制止,径直推开殿门。
殿内只点着几支蜡烛,药草和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的气息。施尔科躺在大床中央,身上盖着绣金线的丝绸被褥。他的脸在昏黄烛光下呈灰白色,眼睛半睁着,看向天花板。
萨拉丁走到床边,单膝跪下。他握住叔叔的手,那只手冰凉,皮肤松弛。
“叔叔。”萨拉丁声音发紧。
施尔科的眼珠转动,视线落在萨拉丁脸上。他嘴唇嚅动,发出微弱的气音。萨拉丁俯身贴近。
“骑兵……给你……”施尔科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首相……你接任……”
“你会好起来的。”萨拉丁握紧那只手,“医师呢?去叫最好的医师!”
床边的老侍从低下头:“将军,已经叫过了。医师说……是旧疾突发,药石无灵。”
施尔科的手指在萨拉丁掌心动了动,似要抓住什么。他继续说,声音更弱了:“沙瓦尔……要小心……找机会……杀……”
话未说完,那只手突然失了力气,从萨拉丁手中滑落。
萨拉丁怔住。他盯着叔叔的脸,看了很久,直到确认那双眼睛已完全失去神采。他缓缓将那只手放回被褥上,动作轻得像放置易碎的瓷器。
“叔叔。”
他又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萨拉丁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已经红了。他俯身,额头抵在床沿,肩膀开始抖动。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科布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三步外,垂手等待。
哭声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萨拉丁抬起头,用袖口擦干脸。他站起身,看着叔叔的遗容,伸手合上那双眼睛。
“科布。”
“在。”
“封锁消息。今夜不许任何人离开宫殿。”萨拉丁转身,脸上已看不出泪痕,只有眼角微红,“调两百人守住宫门,一百人控制苏丹寝宫。其余大臣——请他们到偏殿休息,就说首相病情反复,需要静养。”
“是。”科布犹豫了一下,“将军,现在外面……”
萨拉丁看向殿门。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面晃动的火光和人影。他沉默片刻,道:“现在消息不能泄露。”
科布领命退出,萨拉丁走到铜盆前,掬起冷水扑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滴落,打湿了黑袍前襟,他深吸一口气,整理头巾,重新走回床边站定。
殿门再次打开,一个身材瘦高、留着花白长须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穿着深绿色长袍,头戴白色缠头,目光先落在床上,随即转向萨拉丁。
“首相他……”
“情况不好。”萨拉丁打断他,“医师正在尽力。”
沙丘走到床边,俯身看了看。施尔科的眼睛已被合上,面容平静如沉睡。老者直起身,转向萨拉丁:“萨拉丁将军,首相不幸归真,国事当如何?”
“按首相遗愿办。”萨拉丁语气平淡,“沙瓦尔大人是前朝老臣,届时还需您多扶持。”
沙瓦尔盯着萨拉丁看了几秒,缓缓点头:“自然。都是为了法蒂玛。”
两人对视片刻,烛火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大人先去偏殿休息吧。”萨拉丁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
沙瓦尔又看了一眼床榻,转身离去。殿门在他身后关上。
萨拉丁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远去。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夜色浓重,宫殿的轮廓在星光下模糊不清。远处港口的灯火还亮着,明日又有一批奴隶要运往大明。
他想起叔叔第一次带他进入这座宫殿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未成年
“将军。”科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都已安排妥当。大臣们在偏殿,有人抱怨,但无人敢强闯。”
萨拉丁关窗,转身。“沙瓦尔的人呢?”
“带了八个侍卫,已在宫外被我们的人‘请’去别处休息了。”
“很好。”萨拉丁走回床边,最后看了叔叔一眼,“天明时,召集所有大臣,宣布首相死讯,同时宣读遗命——由我接任首相,统摄国政。”
“若有人反对?”
萨拉丁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拉过丝绸被褥,轻轻盖住叔叔的脸。动作完成,他才直起身,看向科布。
“那就让他们反对。”
科布低头:“明白了。”
萨拉丁走出寝殿时,已是深夜。宫廷走廊里每隔十步就站着一名库尔德士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视。他们的铠甲在火炬映照下泛着冷光。
他走到苏丹寝宫外。守卫的士兵躬身行礼。萨拉丁摆摆手,没有进去。八岁的小苏丹应该已经睡了,或许正做着孩童的梦,不知道今夜之后,他的王国将迎来新的摄政者。
站在庭院中央,萨拉丁仰头看向夜空。星辰稀疏,一弯新月挂在东边天际,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想起来叔叔最后的话:沙瓦尔……要小心……找机会……杀……
萨拉丁抬起手,摸了摸腰间弯刀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