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紫禁城东侧工部衙门的议事厅内已坐满了人。
朱红官袍的工部尚书秦桧端坐主位,双手平放膝上,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两侧分坐着十几位侍郎与员外郎,皆是青绿或深蓝官服,腰佩银鱼袋。厅内无人交谈,只听得见偶尔的茶杯轻碰声和衣裳摩擦的悉索响动。
秦桧抬起右手,指节在硬木桌面上叩了三下。
“诸位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他的声音平直,不带起伏,“想必已有人听闻,上月派往南洋勘矿的船队有了收获。李肃李侍郎在澳洲发现了露天铁矿,储量颇丰,开采亦易。昨日我将此事奏报陛下,陛下龙颜大悦,已下旨全力开采。”
厅内响起一阵低低的交头接耳声。几位年长的官员捋着胡须,几位年轻的则挺直了背脊。
秦桧看向右侧第三位:“李侍郎,你是亲历之人,由你详述。”
李肃起身时,袍角带倒了椅边立着的木尺。他迅速弯腰扶正,动作略显匆忙。这位二十八岁的工部侍郎面庞清瘦,眼中带着长途航海后未完全消退的疲惫,但身姿笔挺如松。
他走到厅中悬挂的巨幅海图前,接过侍从递来的细竹竿。
“下官奉部堂之命,率船队十二艘,于去年十月自泉州出发。”竹竿尖点在图上,“历时半月余,抵达澳洲东北海岸。此地——”竹竿移动,“气候炎热,内陆多荒漠戈壁,人烟稀少。然正因如此,矿脉裸露,极易辨识。”
他顿了顿,看向同僚:“我们在三处地点发现大型露天铁矿,最近一处距海岸仅八十里。矿石含铁量高,表层覆盖土薄,无需深挖。”
一位五十余岁、面庞圆润的王侍郎抚掌道:“妙哉!李侍郎请看这地图格局——”他起身走至图前,手指虚划,“澳洲左邻美洲,右靠我大明本土,恰似天然明堂。此地矿产丰饶,合该归我大明所有!”
几名官员点头附和。一位员外郎低声道:“确是风水宝地。”
李肃等议论稍歇,继续道:“然开采亦有难处。澳洲内陆缺水,夏季酷热,需解决劳工饮水与防暑之事。且距离遥远,矿石运输耗费巨大。”
秦桧一直静听至此,才开口道:“难处自然有。但陛下既已下旨,工部必须办成。”他双手按桌站起,“本官决定:任命李肃为澳洲开矿总管,全权负责矿场勘测、开采事宜。王永贵——”
一位面容微黑、手指粗壮的侍郎应声起立。
“你负责在澳洲岸边选址筑城,需兼顾港口、淡水、防御三项。城池规模按五千人设计,但须预留扩增余地。”
“下官明白。”王永贵拱手,又补充道,“筑城木材可就地砍伐,但砖石、工具需从本土运去。”
秦桧点头:“可。所需物资清单五日内呈报。”他环视众人,“本官将在朝中协调户部拨银、兵部护航之事。其余各位,仍按去年差遣,继续督办各省道路修筑。可有异议?”
厅内沉默片刻。一位头发花白的员外郎迟疑开口:“部堂,澳洲遥远,船队往返需一月有余,若遇风浪......”
“风险自有。”秦桧截断他的话,“但功成之后,在场诸位皆是有功之臣。陛下说了,此事办妥,工部今年考功一律提一等。”
这句话落下,几位官员眼中闪过亮光。那位老员外郎也不再言语,缓缓坐回椅中。
“既无他议,便如此定下。”秦桧重新坐下,“李侍郎、王侍郎留下细商,其余各位可散了。”
官员们鱼贯而出。李肃走到秦桧面前,深施一礼:“谢部堂提携。”
秦桧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你年轻,这件事是机遇也是考验,澳洲之事若办得好,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昨日我与户部初步商议的预算,你且看看。”
李肃双手接过,展开细读。王永贵也凑过来,指着其中一行:“矿石运输船只需四十艘?是否过多?”
“不多。”秦桧端起茶杯,“首批须运回五万斤矿石以验成色,往后每月至少几百万斤。你二人记住,陛下要的不是小打小闹,是要将澳洲建成我大明海外铁仓。”
三人商议至午时。仆役端来简单饭食:三碗白饭,一碟腌菜,一盆羊肉汤。秦桧吃得很快,筷子几乎不碰腌菜,只就着汤将饭扒完。
“还有一事。”放下碗筷后,秦桧用帕子擦擦嘴角,“劳工从何而来?你方才说澳洲人烟稀少。”
李肃与王永贵对视一眼。王永贵压低声音:“部堂,下官听闻兵部去年征讨南洋土邦,俘获甚众......”
“可。”秦桧点头,“战俘就是奴隶,放心用,但是还不够。”他手指轻敲桌面,“买吧。西洋诸国有贩卖昆仑奴的传统,我朝也有贩奴船,工部出钱,买几十万壮奴,专司采矿。”
李肃皱眉:“部堂,此举是否花费过大......”
秦桧站起身,“澳洲苦寒,只要按期运回矿石,该有的花费是因该的,你等只管办事,朝中若有非议,自有本官担着。”
他走到窗前,推开木格窗扇。正午的阳光涌进来,照亮他朱红官袍上的织金云纹。“你二人记住,此番功成,大明兵械可焕然一新,水师战船可增。届时战舰平天下,江山稳固。”他转身,目光如炬,“我工部便是大功。”
李肃深吸一口气,再次拱手:“下官必不负所托。”
当日午后,工部衙门外墙便贴出了告示。
京城街市正值热闹时分。卖糖人的老汉、挑菜进城的农妇、绸缎庄的伙计、茶馆的说书先生,各色人等穿梭往来。告示栏前很快聚起人群。
“工部又贴啥了?”一个年轻布贩挤到前面,伸长脖子。
站在最前的是个青衫书生,正一字一句念道:“‘工部告示:为开采南洋矿藏,现招募工匠若干。条件一:须熟悉铁器打造或矿山事务;条件二:身强体健,可耐远洋航海;条件三:无家室拖累者为佳。待遇:每月俸银十两,三年为期,期满另赏二十两。报名者至工部衙门口登记,三日后考核择优录用。’”
人群哗然。
“十两!”布贩眼睛瞪圆,“我卖三个月布也赚不到这些!”
旁边一个老者摇头:“月银十两,那是卖命钱吧。听说南洋有瘴气,去了就回不来。”
书生转身道:“老丈此言差矣。告示写明,工匠过去是当工头、管技术的,不必亲自下矿。挖矿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谁肯干那苦活?”
几个路人交换眼色。一个瘦削汉子压低声音:“还能有谁,战俘、奴隶呗。我表哥在码头上工,说见过贩奴船,里头关的都是昆仑奴,黑得像炭......”
“运来朝廷用奴隶?”布贩诧异。
“嘘——小声点。”书生使了个眼色,“这种事,心照不宣罢了。”
人群议论纷纷时,一个三十出头、面容精悍的汉子挤到最前面。他右手虎口有厚茧,左颊一道浅疤,身上灰布衣虽旧却干净。他盯着告示看了许久,转身便往工部衙门方向走去。
“嘿,张铁匠,你真要去啊?”有人认出他。
被唤作张铁匠的汉子头也不回:“每月十两银子,够我娘吃几年药了。”
工部门口已摆开一张长桌,两名吏员正在登记。桌前围着二十余人,多是匠人打扮。张铁匠排队时,听见前面的人在交谈。
“说是管矿,谁知道真假。”
“就算是真,海上颠簸几个月也够受。”
“怕就别来,我听说上次去吕宋的工匠,回来时除了月银,还带了一箱子胡椒,卖了五十两。”
轮到张铁匠时,吏员头也不抬:“姓名,籍贯,手艺。”
“张大山,应天府大兴县人,打铁十年。”
吏员这才抬眼打量他:“可曾下过矿?”
“年轻时在山西煤窑干过一年。”
吏员在册子上记了几笔,递过一块木牌:“明日辰时,带此牌来参加考核。考铁器辨识、矿石分辨、。”
张铁匠接过木牌,握在手中摩挲。木牌粗糙,边缘还有些毛刺,上面用墨笔写了个“十七”。
他离开时,又有一拨人围到告示前。解释声、议论声、惊叹声混成一片,在京城午后的阳光里浮动着。
隔两条街的茶楼上,秦桧凭窗而立,手中端着茶杯,目光落在工部门前聚集的人群。他身后站着李肃。
“已有四百十三人报名。”李肃汇报。
“不够。”秦桧抿了口茶,“至少要一千五百名工匠。你去跟应天府说,让他们在京城各坊张贴告示,另外,派人去洛阳、开封招募,那边匠人也多。”
“是。”
秦桧转身,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还有一事。”秦桧走回桌边,展开一张海图,“船队出发时间,定在下月初八。那是黄道吉日,且顺风顺水。你须在之前备齐所有物资、人员。”
李肃心中计算:今日廿三,距下月初八仅十五日。他深吸一口气:“下官必如期完成。”
秦桧点点头,忽然问:“李侍郎,你成亲了吗?”
李肃一怔:“下官早已经结婚生子。”
“那还好。”秦桧重新望向窗外,“无牵无挂,方能办大事。此番去澳洲,短则一年,长则三载,有了后代就不怕什么了。”
李肃躬身:“谢部堂。”
夕阳西斜时,工部衙门的官员陆续散值。秦桧最后一个离开。他锁好议事厅的门,沿着长廊慢慢走着。廊外庭院里,两棵老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
在衙门口,他遇见正在指挥吏员搬运册簿的王永贵。
“部堂。”王永贵行礼。
秦桧驻足:“筑城图纸何时能出?”
“三日后。”
“加快,两日内给我。”秦桧迈过门槛,又回头道,“记住,城池第一要务是守卫矿场。城墙要高,望楼要多,火炮位需预留。”
“下官明白。”
秦桧登上马车望了一眼工部衙门悬挂的匾额。黑底金字的“工部”二字在暮色中依然清晰。
马车驶过京城街道。,途可见多处正在张贴告示的吏员,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人摇头走开,有人挤上前细问,有人直奔工部衙门方向。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嘈杂。秦桧闭目养神,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仿佛在计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