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春祭高台。
天穹如墨,星辰隐匿,唯七盏文魄灯孤悬于祭坛七角,如七颗垂死之心,在风中摇曳。
高台之上,七名引火童被麻绳缚于灯柱,小小身躯瑟瑟发抖,唇齿打颤却不敢哭出声——燕王亲令,逆党之后,当焚祭苍天,以正国运。
燕王立于高台之巅,玄袍金纹,目光扫过跪伏的万民,声若洪钟:“焚逆祭天,万民归言!今夜,以血净世,以火涤尘!”
话音未落,钟鼓齐鸣,礼官高唱点火。
就在此刻,一道素白身影,踏着石阶,缓缓而来。
她脚步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寂静,可每一步落下,却都像踩在人心最深处。
白衣染血,裙裾撕裂,双目渗出的血痕蜿蜒如泪,却依旧笔直前行。
是林晚昭。
百官侧目,窃语如潮。
“那是……听魂司的执掌?她竟敢现身春祭?”
“不是已被削籍流放?怎会在此?”
唯有沈知远藏身暗处,指尖紧攥刀柄,眸光灼灼。
他在等——等她点燃那盏,能焚尽谎言的灯。
林晚昭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风拂起她散落的长发,露出那支簪在发间的玉簪——通体青白,雕着半朵晚香玉,正是她母亲临终所留。
她抬手,轻轻一扬。
玉簪离开发髻,划过一道微光,直落主灯之前。
刹那间,那截早已残破的密令残角,竟在众人眼前无火自燃!
火焰幽蓝,字迹浮现——“听魂断根”四字,赫然显现!
“什么?!”礼部尚书失声后退。
“这是……燕王府密令?!”
“听魂者……竟要斩尽杀绝?!”
百官哗然,朝野震动。
那四个字,不只是密令,更是诛心之诏——听魂司,历代守护亡者之名的执掌,竟被定为“必除之祸根”!
燕王脸色骤变,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而林晚昭已不再看他。
她缓缓走向主灯,那是七灯共燃的命脉所在,是连接生与死、名与魂的枢纽。
她抬起手,掌心朝上,指尖微颤。
一声轻响,银刃划过血肉。
鲜血如珠,一滴一滴,落入灯心。
“名在魂在,誓断灯燃。”她低语,声音轻如呢喃,却如惊雷滚过祭坛,“我以林氏血脉,重启共燃誓约——”
话音未落,天地骤静。
七名引火童齐齐睁眼!
那本该懵懂无知的眼中,金火暴涨,瞳孔如熔金灌注,竟映出七道模糊身影——是那些被焚于灯下的听魂者残魂,是百年来被抹去名字的执誓之人!
“啊——!”主灯持灯老者猛然抱头,惨叫出声。
北灯之下,火焰骤然倒流!
原本向上腾起的火舌,竟如逆河倒卷,顺着灯柱回溯,直扑持灯者心口!
那名守灯三十年的老僧浑身剧颤,胸口如被无形之手撕裂,下一瞬——
“砰!”
心口炸开,血雾喷溅,老僧仰面倒地,手中文魄灯轰然爆裂!
火焰由猩红转为纯金,如液态的光,顺着地面蔓延,缠上第二盏灯柱。
“我的名字……在烧我……!”第二名灯使疯狂抓挠胸口,指甲抠进皮肉,“谁在念我?谁在唤我真名?!”
第三盏、第四盏接连失控,灯焰金红交织,如怒龙翻腾。
持灯者或跪地嘶吼,或抽搐倒地,眼耳口鼻皆有黑烟溢出——那是被强行剥离的魂印,是被篡改的名姓,在烈火中重归本真!
“灯……灯变了……”有老臣瘫软在地,“这不是文魄灯……这是归魂引!”
就在此时,那一直跪在角落、沉默如石的文魄灯转金僧,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地,发出闷响。
“灯已归魂……”他声音颤抖,却带着彻悟的悲怆,“守言未灭,誓约重燃……三百年前,听魂司并未断绝,只是藏名于火,藏声于灯……而今,名字,回来了。”
他抬起满是血痕的脸,望向林晚昭,眼中竟有泪光:“执誓之人,你终于来了。”
林晚昭站在主灯之前,血顺着掌心滴落,她却恍若未觉。
她望着那七盏失控的灯,望着那些在火焰中挣扎的魂影,望着被缚在灯柱上、终于不再颤抖的孩子们,轻轻闭了闭眼。
母亲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晚昭,名字是魂的根。谁若忘了名字,谁就真的死了。”
她睁开眼,眸中血泪交织,却亮得惊人。
她举起玉簪,指向苍穹。
火光映照之下,她单薄的身影,竟如神只临世。
“你们以为烧的是叛童?”
“你们以为祭的是天?”
“不。”
她一字一顿,声如裂帛——
“你们烧的,是人。”燕王怒极,玄袍翻涌如墨云压顶,手中长剑出鞘三寸,寒光直指林晚昭咽喉。
“妖女乱祭,亵渎神明!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禁军如潮水般涌上高台,铁甲铿锵,刀锋森然。
火光映照下,无数双杀意凛冽的眼睛锁住那道素白身影——她站在七盏金焰狂舞的文魄灯中央,血痕从眼眶蜿蜒至下颌,宛如泣血雕琢的神像,却依旧挺立不倒。
风卷残焰,猎猎作响。
林晚昭缓缓抬头,玉簪高举,簪尖直指苍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钟鼓杀伐,如裂帛穿心——
“你们烧的,是人!不是妖!”
她一字一顿,声如刀锋剜骨:“她们的名字,叫林念安、林照雪、林承音——她们是守言族的女儿!是我林氏血脉,是听魂司三百年前被抹去名姓的执誓之人!你们焚她们于灯下,篡她们之名讳,毁她们之魂印,却说这是‘净世’?这是‘涤尘’?!”
七盏灯齐齐震颤,金焰冲天而起,仿佛应和她的控诉。
火焰中浮现出模糊身影,女子披发赤足,口唇开合,无声呐喊。
那些被掩埋百年的冤魂,在这一刻终于挣脱封印,借火显形!
百官跪伏,无人敢仰视。
唯有沈知远自暗影中跃出,剑光如电,斩断扑向林晚昭的三柄长刀。
他立于她身侧,黑袍染尘,眸光如铁,低声道:“我来断后,你……撑住。”
她侧目看他一眼,极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信得过的人,是她破局的刃,也是她回魂的引。
可就在此时,大地忽地一震。
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在地底翻身,祭坛石阶裂开细纹,七灯灯柱嗡鸣共振。
紧接着,南方天际泛起诡异赤红,似有烈焰自地底焚烧苍穹。
龙脉动地斥候狂奔而至,铠甲崩裂,满脸焦黑,扑跪于燕王面前,嘶声大喊:“殿下!地宫钟动!城南裂开一道火缝——钟声已响第一响!是‘归魂引’的召响!她们……要回来了!”
全场死寂。
燕王脸色骤变,手中长剑微微发颤。
他知道那钟——那是埋在京城龙脉最深处的“九幽唤魂钟”,三百年前为镇压听魂遗脉所铸,一响动地,九响断命。
若九声尽响,天地逆转,魂契焚渊,逆命之门将开。
而此刻,第一响已起。
林晚昭闭了闭眼,指尖轻抚玉簪,触到那半朵晚香玉的雕纹。
母亲临终前的低语再度浮现耳边:“若钟响,铃动,便是她归来之时……她会替你点燃最后一盏灯。”
她睁开眼,望向城南火光裂隙,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她来了……”她喃喃,“带着我的铃。”
风忽然止息,七灯金焰却不再狂舞,而是缓缓收束,如朝圣般低垂灯首,齐齐指向林晚昭。
她立于火心,白衣猎猎,血泪交织,宛如从地狱归来索命的执誓之主。
她转身,一步步走下高台,脚步虚浮却坚决。
沈知远紧随其后,断后迎敌,剑光如霜。
无人敢拦。
她穿过跪伏的人群,走过碎裂的石阶,走向那条通往林府祖祠的幽暗长街。
身后,是燃烧的祭坛,是失控的金灯,是即将苏醒的钟鸣。
而前方——
祖祠深处,九具先祖遗骨被钉于八卦桩上,黑绳缠颈,符纸覆面。
亡魂哀嚎盘旋于梁,声声泣血:
“唯有焚魂为灯,方可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