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祖祠檐角铜铃轻响,像谁在暗处低语。
林晚昭立于偏殿门槛,一步未进,却已觉寒意透骨。
心口那阵剧痛尚未退去,反而如毒蛇盘踞,一寸寸啃噬她的血脉。
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颤,指尖冰凉,唇色淡得几乎与月光同色。
七童的方向,传来极轻的抽息声——不是一人,是七人同时呼吸紊乱,胸口红痕炽亮如烙铁。
她们与她,早已被某种无形之线缠绕,命脉相连,痛感同频。
她知道,这是“命契”开始反噬的征兆。
“你已触魂契焚渊之禁,”一道冷声自殿内传来,血抽疗脉婆从阴影中走出,白袍如霜,手中握一束幽青寒草,“听魂者以寿元为薪,燃魂为火,你已失二百五十二日寿元,若再燃命灰……魂散于当夜,不过时辰问题。”
林晚昭没有回头,只缓缓闭眼,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记忆深处低语:“藏好你的耳朵。”可如今,她不能再藏了。
那些被抹去名字的孩子,那些无声燃烧的魂魄,那些被灯火吞噬的真相——都等不到明日。
“命可折,誓不可断。”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如刀劈寒冰,斩断所有退路。
她走入偏殿,铜盆早已备好,置于祠堂中央。
她取出三十六撮灰——那是她自幼剪下的指甲、落发、经血混炼而成的“命根灰”,每一撮都浸染着听魂者的精魄与寿命。
她将灰尽数倒入铜盆,然后咬破指尖,一滴血坠入其中。
血落刹那,灰烬骤然腾起幽蓝火焰,不烫人,却灼魂。
火光映照下,七道残影自烟中浮现,皆是幼童模样,衣衫褴褛,眼神空茫,却在看见林晚昭时,齐齐抬头。
她们没有声音,但林晚昭听得见——那是亡魂最深处的呐喊,被封印百年的不甘与痛。
她跪坐火前,目光扫过每一双眼睛。
“若春祭那夜,灯要烧你们,你们可愿反烧回去?”她问,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如钉。
七影静默片刻,随后,齐齐点头。
她们的口型在火中无声开合,像是穿越了生死界限的回应——
“愿。”
火势忽涨,蓝焰翻卷成环,将八人围拢。
显形三息引魂妪悄然现身,白发如雪,手中香炉升起一缕黑烟,烟中似有无数残魂低吟。
她将香插入地缝,口中念起古老咒言,音节晦涩,却引得祠堂梁柱震颤,牌位轻晃。
“以名引魂,以血立誓,以火为契,共燃不灭——”引魂妪声音苍老如风穿古墓,“今夜,尔等残魂与听魂者缔结‘共燃誓约’,一念既出,万火归心!”
林晚昭深吸一口气,抽出袖中短刃,划开掌心,鲜血淋漓洒入火焰。
火光轰然爆燃,冲天而起,竟将屋顶阴影撕裂。
七童残影同时伸出手,指尖触向火焰中心,也触向她的血——
刹那间,天地仿佛静止。
火中浮现出七个名字,一个接一个,由灰烬拼成,由血光点亮:
阿禾、小满、冬笙、知萤、怀雪、照年、明烛。
每一道名字浮现,便有一道魂影清晰一分,眼神由空洞转为清明,仿佛沉睡百年终于醒来。
林晚昭望着那七字,喉头一哽。
原来你们也有名字。
原来你们从未真正消失。
火焰中,誓言成形,如烙印刻入魂魄——
“名在魂在,誓断灯燃!”
八个声音在火中共鸣,虽无声,却震得整座祖祠簌簌发抖。
梁上积尘簌簌落下,牌位无风自动,连那被刮去又补全的“林氏照雪”之位,也轻轻震颤了一下。
林晚昭嘴角终于扬起一丝极淡的笑。
可笑意未尽,剧痛骤然炸裂——心脉如被千针穿刺,五脏六腑似在燃烧。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倒,却仍死死盯着那团不灭之火。
她昏厥前最后一念,轻如游丝,却执拗如钉:
“记住……你们的名字。”
火焰缓缓熄灭,七影消散,唯余一盆灰烬,静静燃烧着最后的余温。
殿外,狂风骤止,纸灰落地,如雪覆地。
而祖祠深处,那排斑驳的牌位之间,一道极淡的血痕,正悄然从“照雪”二字下渗出,蜿蜒如泪。
沈知远守在祖祠外室,背倚朱漆廊柱,目光如铁钉般钉在那扇半启的门上。
夜风卷着纸灰扑面而来,像是无数亡魂的叹息拂过耳际。
他指尖紧扣腰间佩剑,指节泛白——这不是他第一次为她提心吊胆,却是最怕她再也睁不开眼的一次。
门内一声轻响,他几乎是撞开木扉冲了进去。
林晚昭倒在冰冷地砖上,唇角渗出一道细长血痕,如朱砂画在雪上,触目惊心。
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唯有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血痕仍在幽幽发烫,仿佛有火焰在皮肉下奔涌不息。
“晚昭!”沈知远单膝跪地,一把扣住她手腕,探她脉息。
那一瞬,他心头剧震——脉如游丝,断续欲绝,竟似魂魄已离躯壳三寸。
他猛地撕下衣襟内层的护心软帕,覆在她额上,掌心轻抚她眉心,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林晚昭,睁开眼。你说过要亲手点燃那盏灯,你说过要让天下听见七个名字!你不能……忘了你自己。”
她睫毛轻颤,终于缓缓掀开一线,眸光涣散,像是从极深极寒的渊底挣扎而出。
她望着他,嘴角竟扬起一丝极淡的笑,虚弱得让人心碎。
“沈知远……”她喃喃,气息如游烟,“我是不是……又忘了自己是谁?”
他心头一紧,几乎要碎裂开来。
他反手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任那微弱的搏动透过皮肉相触,一字一句,如誓如咒:
“你是林晚昭。是那个在雪夜里听见亡母低语的女孩,是那个在祠堂烛影中与鬼魂对话的听魂者,是你母亲用命换来的‘耳朵’,是我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
她怔了怔,眼底那抹混沌渐渐被一缕清明刺破。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攥住他的袖角,仿佛怕自己再度坠入无名之渊。
“我记得了……”她低语,“我不是谁的影子,不是被抹去的残响。我是执誓之人。”
话音未落,远处忽起异动。
灯使营方向,七盏文魄灯竟无风自燃!
火焰先是猩红如血,旋即转为死灰之色,如同被某种无形之火从内部焚烧。
七名持灯者齐齐跪倒,抱头嘶吼,面容扭曲,眼中竟有黑烟溢出——
“谁在烧我?!谁在挖我的名字?!”
“阿禾……小满……他们在哭!我的魂在疼——!”
灯火摇曳中,一道瘦小身影悄然隐于北角暗巷。
归魂灯引火童伏在阴影里,手中紧握一枚泛着寒光的寒铁钉,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他将钉子缓缓插入北灯底座缝隙,动作轻得如同种下一颗种子。
“子时……等你。”他低声呢喃,声音融进风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七盏灯,七道名,一念燃魂,万火归心。”
与此同时,祖祠深处,那道自“照雪”牌位下渗出的血痕,正无声蔓延,如藤蔓爬过百年木纹,悄然缠上主位匾额——“林氏宗祠”四字之下,木屑微裂,似有旧魂低语,即将破封而出。
而京都城外,春祭高台已筑,灯柱林立如森然林海,只待那一夜子时,万民跪伏,天地同焚。
风起于青萍之末,火生于无声之处。
名字,正在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