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腊月,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地上的积雪没过了脚踝,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得老远。靠山屯蜷缩在白山黑水之间,早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家家户户窗棂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早早封门“猫冬”了。唯有村东头那家兼卖散装烧酒的小饭馆,还透出点活气。
屋里烟雾缭绕,混合着劣质烟草、烧刀子和炖酸菜的味道。几个老炕桌拼在一起,中间摆着几个见底的菜盘和几个空酒壶。张大胆是今晚的主角,他敞着旧棉袄的领子,露出被酒气蒸得通红的胸膛,一只脚踩在长条板凳上,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去年独自进老林子套獾子的壮举。
“你们是没瞧见,那獾子,肥得流油!眼神绿油油的,冲着我就扑过来!咋的?我能怕它?”张大胆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颤,“老子当时手里就一把攮子,瞅准了,就这么一下!噗嗤——肠子肚子流一地……”
围坐的几人或真或假地奉承着,唯有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老孙头,一直闷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老眼偶尔抬起,瞥一眼张大胆,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老孙头是屯里的更夫,干了一辈子。他腰背佝偻得像张弓,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他话不多,但屯子里大大小小的奇闻轶事,陈年旧账,似乎都装在他那个锃亮的铜烟袋锅子里。
也不知是谁,话头一转,扯到了屯子里那处人人避之不及的所在——公社第七粮仓。
“哎,你们说,那地方,这大冬天的,夜里还真有那动静?”一个年轻后生压低声音,好奇又带着惧意。
“咋没有!”另一个年纪大点的接过话茬,“我前些日子起夜,顺风听得真真儿的,‘哗啦…哗啦…’就跟俺娘小时候坐在炕头筛豆子一个声儿!听得我后脖颈子直冒凉风,赶紧钻回被窝了!”
众人一阵唏嘘,气氛陡然变得有些阴冷。
第七粮仓位于屯子最西头,紧挨着老林子。那是公社时代的老黄历了,红砖墙早已斑驳脱落,高大的木门腐朽得露出了里面的木筋,一把生锈的将军锁虚挂着,其实一推就开。粮仓废弃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传闻里面积了厚厚的尘土和鼠粪,房梁上都结满了蛛网。可怪就怪在,每逢子夜,空无一人的粮仓里,总会准时响起那清晰、密集,如同老人在耐心筛检豆子的“哗啦…哗啦…”声。有那不信邪的壮着胆子结伴去看过,里面除了满地厚厚的、发黑板结的鼠粪,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陈年霉味和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骚气,啥也没有。声音在推门的瞬间就消失了,等人一走,便又幽幽响起。
“哼,扯犊子!”张大胆灌了一口烧刀子,抹了把嘴,满脸的不屑,“啥筛豆声?我看就是耗子打架!要不就是风刮的。你们啊,就是自己吓唬自己!”
那年轻后生不服:“大胆哥,你说得轻巧!那动静,真不是普通耗子能弄出来的!而且……而且老孙头说过,那地方邪性,里头有东西,不能沾!”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沉默的老孙头。
老孙头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慢悠悠地重新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苍老的脸庞。他这才抬起眼皮,看向张大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后生,有些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地方……不干净。早年饿死过看仓的老光棍,死的时候身边全是耗子啃的印子。那筛豆声,邪门得很。”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加重了语气:“尤其要记住,仓房旮旯里,要是看见几枚生了锈的铜钱,千万!千万动不得!谁要是贪心拿了,家里的粮食,甭管藏得多严实,一夜之间就能见底。这还不算完……”
“不算完咋的?”张大胆凑近一步,带着酒气,挑衅地问。
老孙头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会有东西,顺着味儿找上门。爬到你的炕上,钻你的热被窝。”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噼啪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几个胆小的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张大胆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哈哈哈!爬炕?钻被窝?老孙头,你编瞎话也编得像样点!我张大胆走南闯北,啥没见过?几枚破铜钱,还能招来鬼不成?真要有,我明天晚上就去把它拿回来,给你们瞧瞧!”
老孙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抽着烟,那烟雾缭绕,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第二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屯子,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沉闷起来。张大胆酒醒后,依稀记得昨晚的豪言壮语,心里虽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膈应,但更多的是被激将后的冲动。他本就是浑不吝的性子,贪杯,也好点小财,想着那铜钱要是老物件,说不定还能换几壶酒钱。最主要的是,他不能在自己吹出去的牛面前认怂。
傍晚,雪花又开始稀稀拉拉地飘落。张大力揣了半壶烧刀子,一把旧手电筒,裹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屯子西头的第七粮仓走去。
粮仓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地里,背后就是黑黢黢的老林子,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惨白的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破败的墙体和空洞的窗户上,那些窗户就像野兽瞎掉的眼睛。那把锈蚀的将军锁果然一碰就掉。他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嘎——呀——”一声漫长而痛苦的呻吟,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霉味、尘土和某种动物巢穴特有的腥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张大胆咳嗽了两声。他拧亮手电,光柱划破黑暗。
粮仓内部极其空旷、高大。手电光能照到屋顶,上面结满了厚厚的蛛网,像灰色的幔帐。几根粗大的房梁横亘其上,隐约可见一些悬空的、早已腐烂的麻绳套,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晃动。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墙皮。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东西,不是雪,而是黑褐色、板结的鼠粪,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的轻微声响,让人头皮发麻。有些地方的鼠粪堆积得太厚,甚至没过了他的脚面。
空气冰冷刺骨,是一种带着潮湿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手电光所及之处,能看到无数细小杂乱的脚印遍布鼠粪之上,新的覆盖旧的,显然这里至今仍是鼠辈的乐园。
张大胆壮着胆子往里走,靴子踩在鼠粪上的声音在空旷的仓房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他四处照射,除了破烂的箩筐、断裂的木锨柄,就是无尽的灰尘和鼠粪。哪有什么筛豆的老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妈的,自己吓自己。”他嘟囔着,为了壮胆,又掏出酒壶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周遭的阴寒。
他在粮仓里转悠了将近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为了几句口舌之争,大冬天跑这鬼地方来喝风。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怀表的指针,堪堪指向了子时整。
几乎就在指针重合的瞬间——
“哗啦…哗啦…”
那声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清晰,密集,富有节奏。真的就像有人坐在不远处,不疾不徐地筛动着竹筛里的豆子,豆粒与筛壁碰撞、摩擦,发出那种独特而熟悉的声音。
张大胆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他猛地转过身,手电光像一柄利剑,急速地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粮仓最深处,一个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
光柱之下,空无一物。只有满地厚厚的鼠粪,以及靠在墙边的几个破麻袋。
但那“哗啦…哗啦…”声依旧持续着,甚至更加清晰了,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声音在空旷的仓房里产生了回音,层层叠叠,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谁?谁在那儿!”张大声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筛豆声没有丝毫停顿,依旧那么平稳,那么耐心,仿佛一个看不见的人,正沉浸在重复了无数遍的劳动中,对他的闯入和喝问毫不在意。
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慢慢爬了上来。张大胆握着手电筒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冲动,咬着牙,一步一步朝着声音的源头挪去。
越是靠近那个角落,声音越是真切。他甚至能“听”出那虚拟的豆子在筛子里滚动、跳跃的细节。可是,眼前除了杂物和鼠粪,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手电光无意中扫过墙角鼠粪较薄的地方,一点异样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蹲下身,用手拨开表面的浮尘和粪渣。
是几枚铜钱。
一共三枚,呈品字形散落着。它们锈迹斑斑,边缘被磨损得有些圆滑,上面沾满了污垢,但在手电光下,依然泛着一种幽暗的、属于金属的冷光。它们的样式很古旧,绝非近代之物。
老孙头的警告瞬间在他脑海中响起:“……千万动不得!”
筛豆声还在耳边持续着,“哗啦…哗啦…”,仿佛一种无形的催促,又像是一种冷漠的旁观。
贪念,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张大胆心想,就几枚破铜钱,能有什么事?老孙头就是危言耸听。拿回去,说不定真能换点酒钱,还能打那些胆小鬼的脸。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伸出手,将那三枚冰冷的铜钱紧紧攥在了手心里。铜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透骨的寒意。
就在铜钱离开地面的刹那——
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筛豆声,戛然而止。
粮仓里瞬间陷入一种死寂,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穿堂风似乎都停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般在耳边轰鸣。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张大胆再也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冲出粮仓,甚至没敢回头,一路狂奔回家。那三枚铜钱,则被他死死地攥在汗湿的手心里。
回到家,插上门栓,张大胆的心脏还在狂跳。他点亮油灯,就着昏黄的光线打量那三枚铜钱。上面的锈迹是绿色的,附着着黑褐色的污垢,字迹模糊难辨。他试图用衣角擦拭,却发现那些污垢仿佛沁入了铜钱内部,根本擦不掉。铜钱始终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鼠粪混合的怪异气味。
他将铜钱扔在炕桌上,又灌了几口冷酒,试图压惊。酒劲上来,加上一夜的紧张和奔跑,他很快就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哗啦哗啦”的筛豆声,还有无数双绿油油的小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被饿醒。头疼欲裂,他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弄点吃的。首先就去墙角捞米,准备煮粥。
手伸进米缸,捞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以为是错觉,探头往里一看——昨天还有大半缸的玉米碴子,此刻竟然空空如也!缸底干净得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不可能!他猛地转身,去查看面袋、小米袋……所有存放粮食的地方。
全空了。
不是被偷窃的那种凌乱,而是一种诡异的、彻底的“空”。容器还在,但里面的粮食,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一粒不剩。
张大胆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老孙头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炸响:“……家里的粮食,甭管藏得多严实,一夜之间就能见底……”
诅咒应验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起那钻进被窝的可怕警告,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不行,得把铜钱送回去!立刻!马上!
他抓起那三枚仿佛烫手山芋的铜钱,冲出家门,再次奔向第七粮仓。
白天的粮仓,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依然显得阴森破败。那扇他昨晚轻易推开的木门,此刻却沉重无比。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脸憋得通红,门板却只是微微晃动,发出“砰砰”的闷响,仿佛后面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死死顶住了。
他绕着粮仓转了一圈,试图找到其他入口。窗户都被木板钉死,缝隙里只有浓重的黑暗。整个粮仓就像一口密封的棺材,拒绝着他的归还。
“开门!让我进去!我把东西还给你们!”他徒劳地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哭腔。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老林子带来的呜咽,以及粮仓死一般的沉寂。他甚至能感觉到,在那扇门后面,有无数的眼睛,正透过缝隙,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绝望的闯入者。
最终,他筋疲力尽地瘫坐在雪地里,望着那如同怪物巨口般的粮仓,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那三枚铜钱,此刻在他口袋里,重若千钧。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张大胆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粮食没了,铜钱还不回去,这意味着……那个最终极的恐怖,很快就会降临。
他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检查了好几遍,插销插得死死的,又搬来桌子椅子顶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他没敢点灯,也没心思吃饭,裹着厚厚的棉被,蜷缩在炕角,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砍柴的斧头。
夜,越来越深。屋外风雪的声音似乎也停止了,世界陷入一种绝对的死寂。这种静,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心慌。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子时将近。
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来了!
张大胆浑身一僵,屏住了呼吸,耳朵竖得像兔子。
那声音很轻,很碎,像是很多只小脚在雪地上奔跑,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挠门。它起初在院门外徘徊,然后,似乎找到了缝隙,声音进入了院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屋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挠门。不是激烈的抓挠,而是那种缓慢的、持续的,带着某种执拗的“沙……沙……”。木头纤维被刮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放大,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顶在门后的桌椅,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挠门声持续了一会儿,停止了。
张大胆刚稍微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来自窗户方向。那声音,像是有什么湿滑粘腻的东西,在沿着冰冷的窗棂向上爬行,缓慢而坚定。
他不敢去看,死死地闭上眼睛,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爬行声到了窗户顶端,似乎找到了通风口的缝隙。一阵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那“窸窣”声,进入了屋内!
它落在地面上,声音很轻,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张大胆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就在屋子里。它在缓慢地移动,似乎在熟悉环境,又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然后,那声音,朝着炕的方向来了。
“沙……沙……”它在地面上拖行。
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炕沿下。
停顿。
张大胆的瞳孔骤然收缩,极度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地盯着炕沿,握着斧头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来了!
“吱嘎——”
老旧的松木床腿,发出了清晰的、承重时的呻吟声。
那东西,开始爬床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爪子(或者别的什么)与木头摩擦的“沙沙”声,缓慢,一寸一寸,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伴随着床腿轻微的、有节奏的晃动。
它在上爬。
一点,一点。
张大胆能感觉到,炕席因为额外的重量而产生了微小的下陷。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味、鼠骚味和陈年霉味的冰冷气息,弥漫开来,钻入他的鼻腔。
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那东西,顺着床腿,爬上了炕。
它在他脚边的位置停顿了一下。
然后,开始在被褥上移动。很慢,很沉。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压在棉被上的重量,以及那冰冷的气息透过厚厚的棉被,渗了进来。
它似乎在寻找入口。
最终,它找到了被褥的边缘。
张大胆感觉到被褥的边缘被一股力量轻轻地拱起,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钻了进来。
那东西,进来了。
它贴着他的小腿,开始向上蠕动。
冰冷、沉重、多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的轮廓,似乎不大,但密度很高,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破布,又像是一只过分肥硕、冰冷僵硬的老鼠。它蠕动着,摩擦着他的皮肤,留下黏腻湿冷的触感。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不是锐利的攻击,而是一种缓慢的、亵渎的、深入骨髓的侵蚀。
它继续向上,越过小腿,膝盖,朝着大腿根部,朝着他温暖的胸膛爬来……
那冰冷的触感,那浓郁的骚臭,那缓慢而执拗的蠕动……所有的一切,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恐惧洪流,瞬间冲垮了张大胆紧绷的神经。
“呃……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中午,有邻居发现张大胆家门窗紧闭,叫门不应,感觉不对劲,喊人撞开了门。
只见张大胆直接挺地躺在炕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豆子……筛豆子……耗子……上炕了……钻进来了……冷……好冷……”他浑身冰冷,只有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热气。而那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就散落在他手边的炕席上。
没人能动得了他,他一被人触碰就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拼命往墙角缩。
消息很快传遍了靠山屯。老孙头被人请了过来。他看到屋里的情形,尤其是那三枚铜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造孽啊……”他喃喃道。
在老孙头的主持下,几个胆大的村民用红布包起那三枚铜钱,准备了香烛纸马,再次来到第七粮仓门口。这一次,那扇门很轻易就被推开了。
他们没敢进去,就在门口,将铜钱恭恭敬敬地放在门槛内,焚香烧纸,念叨了些“无知冒犯,物归原处,祈求宽恕”的话。
仪式完成,他们迅速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不祥。
张大胆被家人接走照料,但人算是废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也畏光怕声,尤其听不得任何类似筛豆或者老鼠跑动的声音。他家的粮食,终究是没能回来。
而那座废弃的第七粮仓,依旧孤零零地立在屯子西头。每逢子夜,那“哗啦…哗啦…”的筛豆声,依旧会准时响起,清晰,密集,仿佛一个永恒的诅咒,提醒着世人关于贪婪、禁忌以及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不可名状之物。
那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也依旧静静地躺在粮仓的角落里,泛着幽冷的光,等待着下一个不信邪的,或者被贪念蒙蔽了双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