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乐文小说!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进九的雪下得没边没沿,靠山屯像被老天爷扣在白漆桶里,连村口那棵老槐树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挂着的冰棱子有二尺来长,风一吹叮当响,像谁在敲破铜盆。李老汉揣着冻得硬邦邦的烟荷包往家走,棉鞋踩在积雪里,没到小腿肚,每一步都得卯足劲拔,雪沫子顺着裤脚往棉裤里钻,凉得他腿肚子发抽。

他家在屯子最东头,独门独院,院角的仓房是老爷子亲手搭的,椽子用的是长白山的红松,顶子铺了三层油毡,按理说严实得很。可这几天邪乎,每到后半夜,仓房里就传出动静——不是老鼠啃玉米棒子的窸窣声,是皮影戏的唱腔,咿咿呀呀的,混着雪粒打在仓房铁皮顶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扎耳朵。

李老汉今年六十有三,守着这院子猫冬,儿子小三子三年前没了,烧锅炉时煤场起大火,连尸首都没捞着全乎的。老伴儿当年哭瞎了眼,转年也跟着去了,如今院里就他一个活人,冷锅冷灶的,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仓房是家里的命脉,装着过冬的玉米、土豆,还有他攒着的几袋黄豆,要是出点岔子,这个冬天就得饿肚子。

他绕着仓房转了两圈,积雪在墙根堆得老高,把仓房的木门槛都埋了一半。仓房的门是老式的挂锁,黄铜的锁芯冻得发僵,他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没捅进去,哈了口热气搓了搓锁头,还是没动静。“邪门了。”李老汉嘀咕着,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这仓房他每天都检查,白天看的时候锁头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就打不开了?

唱腔又响起来了,是《五峰会》里的调子,可唱得走腔走板,像是掐着嗓子吼,尾音拖得老长,带着股子哭腔。李老汉趴在门缝上往里瞅,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里面的动静越来越清楚,除了唱腔,还有皮影碰撞的“噼啪”声。他心里发毛,靠山屯这地方偏,老辈人就说仓房是聚阴的地方,藏着粮,也藏着不干净的东西,可他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

第一夜就这么熬过去了,李老汉在屋里点着煤油灯坐了一宿,耳朵里总响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天刚蒙蒙亮,他再去仓房,锁头竟然开了,挂在门鼻儿上晃悠。他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霉味。仓房里的玉米棒子还堆得整整齐齐,土豆窖的盖子也盖得严实,墙角的黄豆袋子没动过,看起来啥都没少。可他总觉得不对劲,仓房的横梁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黑黢黢的,像是一块破布。

“肯定是野猫崽子在这儿捣乱。”李老汉自我安慰着,找了根长竹竿把横梁上的东西挑下来,是一块脏兮兮的白布,像是谁家办丧事用的孝布,上面沾着不少泥点子。他随手把白布扔在墙角,没当回事,转身去给鸡添食。可他没看见,那块白布落在地上时,角落里竟露出一截皮影的木杆,在晨光里闪着诡异的光。

第二夜,唱腔比前一晚更清楚了,还多了锣鼓声,“咚咚锵”的,像是就在耳边敲。李老汉揣了把柴刀,悄悄摸到仓房门口,这次他没去开锁,而是绕到仓房后面,那里有个小窗户,被木板钉着,只留了条缝。他扒着木板往里面看,月光从仓房顶上的破洞漏下来,正好照在中间的空地上。

空地上挂着那块他扔在墙角的白布,白布后面,皮影正在诡谲地跳动。他看见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皮影,动作僵硬地往前走,像是在煤场里搬东西,那身形,竟有几分像他儿子小三子。紧接着,火光的影子突然出现在白布上,红彤彤的,把整个仓房都映得发亮。蓝布褂子的皮影开始挣扎,手脚乱蹬,像是被火燎到了。李老汉的心脏猛地一缩,三年前儿子葬身火海的画面突然涌上来,他攥着柴刀的手都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白布后面又多出一个黑影皮影,比蓝布褂子的皮影高半个头,手里举着个东西,像是一根木棍。黑影皮影慢慢走到蓝布褂子皮影身后,猛地把它往前一推,正好推到“火光”里。蓝布褂子的皮影瞬间不动了,只有影子在白布上扭曲着,像是被烧得蜷缩起来。李老汉看得浑身发冷,腿一软,差点坐在雪地上。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皮影在白布上转了个圈,像是在得意地笑。

“谁在里面?”李老汉终于憋出一声喊,举着柴刀就往仓房门口跑。可等他撞开仓房的门,里面空荡荡的,白布还挂在那里,地上没有锣鼓,也没有皮影,只有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冲到白布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仓房的墙壁冰凉刺骨。“是幻觉,肯定是我太想小三子了。”李老汉扶着墙,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把里面的秋衣都浸湿了。

第二天,李老汉去了村东头的王寡妇家,她男人当年和小三子一起在煤场干活,火灾那天他正好请假,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王寡妇正在纳鞋底,看见李老汉进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李叔,您咋来了?快坐,我给您倒碗热水。”李老汉接过热水,双手捧着杯子暖了暖,才迟疑地说:“他嫂子,你还记得三年前煤场那把火不?”

王寡妇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手里的针线掉在炕上:“李叔,那事儿都过去三年了,提它干啥?怪瘆人的。”“我昨晚在仓房看见皮影戏了,演的就是那把火,还有个黑影推了小三子一把。”李老汉的声音发颤,“你说实话,当年那火,真的是意外吗?”王寡妇抿着嘴,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那天我男人回来就不对劲,说火起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个黑影在后面推人,可当时场面乱,谁也没当回事。后来警察来查,说是线路老化,就这么结了案。”

“那黄三呢?”李老汉突然问。黄三是他的远房亲戚,论辈分是他的表侄,手里有套祖传的皮影戏手艺,刻的皮影栩栩如生,唱的调子也地道。三年前火灾之后,黄三就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了城里,也有人说他可能也葬在火海里了,只是没找到尸首。王寡妇愣了一下:“黄三?他不是早走了吗?火灾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在村口跟人打听去煤场的路,说是找您。”

李老汉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火灾那天,黄三确实来找过他,说是想让他帮忙在煤场找个活干。他当时正忙着和煤场的老板谈生意,没搭理黄三,还把他骂走了。现在想来,黄三失踪得太蹊跷了,难道和那场火有关?

第三夜,李老汉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在仓房里藏了一盏马灯,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躲在玉米堆后面。夜越来越深,唱腔准时响起,这次他听得格外清楚,唱的不是《五峰会》,是黄三最拿手的《包公断案》,可调子唱得悲戚,像是在诉说冤屈。他悄悄点亮马灯,灯光透过玉米缝隙照出去,正好照在白布上。

白布上的皮影戏又开始了,这次的画面比前一晚更清晰。他看见小三子的皮影正在煤堆上码煤,黄三的皮影站在旁边,像是在和他说话。突然,火光冲天,小三子的皮影开始乱跑,黄三的皮影想拉他,却被一个更高大的黑影皮影推开了。黑影皮影手里拿着一个马勺,猛地砸在黄三的皮影头上,黄三的皮影倒在地上,不动了。紧接着,黑影皮影又抓住小三子的皮影,把他推进了火里。

李老汉的呼吸都停止了,那个黑影皮影穿的衣服,是他三年前常穿的那件黑棉袄!他猛地站起来,举着马灯冲过去,一把扯开白布。白布后面,果然有一套皮影戏的家伙什,锣鼓、琴弦都在,地上还放着一盏油灯,灯芯正燃着,映得皮影投在白布上的影子更加诡异。而那个黑影皮影,正挂在一根木杆上,随着气流轻轻晃动。

他伸手去抓那个黑影皮影,手指刚碰到,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凉,还有一种奇怪的触感,像是摸到了人的皮肤。他把皮影举到马灯底下一看,吓得差点把手里的马灯扔了。这哪里是什么皮影,分明是用人皮鞣制的,五官清晰可见,眉眼轮廓,赫然就是失踪了三年的黄三!

人皮皮影的脸上还带着凝固的惊恐,嘴角微微张开,像是在呼喊。李老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蹲在地上干呕起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着硝石味钻进鼻子里,那是鞣制人皮时用的材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踉跄着爬上梯子,去够仓房的横梁。横梁上积满了灰尘,他用手一摸,摸到一个木盒子,盒子上刻着复杂的花纹,是黄三家传的皮影箱。

打开木盒子,里面装着一套完整的皮影,都是黄三亲手刻的,有《封神榜》里的哪吒,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每一个都栩栩如生。盒子的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是黄三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表叔,我知道你想要我的皮影手艺,我可以教你,只求你在煤场给我找个活干。”李老汉的手开始发抖,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得他头晕目眩。

二十年前,黄三的爹还在世的时候,李老汉就眼馋黄家的皮影手艺。黄家的皮影刻得好,唱得也好,每到农闲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请他们去唱戏,赚的钱比种地多得多。李老汉多次上门求艺,都被黄三的爹婉拒了,说这手艺是祖传的,不能外传。从那以后,李老汉就记恨上了黄家,总想着有一天能把这门手艺抢过来。

三年前,黄三的爹去世了,黄三成了孤家寡人,带着一套皮影戏的家伙什来投奔李老汉。李老汉表面上热情,心里却打着算盘,他知道煤场马上要招人,就故意告诉黄三煤场的活轻松又赚钱,让他去试试。其实他早就知道煤场的线路有问题,老板为了省钱一直没修,迟早要出事儿。

火灾那天,李老汉正在煤场附近的酒馆喝酒,亲眼看见煤场的方向冒出浓烟。他跑过去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了,小三子和黄三都困在里面。他看见黄三正拉着小三子往门口跑,只要再跑几步就能出来。可就在这时,他想起了黄家的皮影手艺,要是黄三和小三子都死了,黄家的皮影手艺就没人继承了,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把那些皮影占为己有。

“救我!表叔!救我!”黄三看见他,拼命地喊,伸出手想拉他。可李老汉却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一根燃烧的木梁砸下来,正好砸在黄三的身上。黄三倒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怨恨。小三子也被火困住了,他想冲进去救儿子,可心里的私心压过了良心,他转身跑了,假装自己是后来才赶到的。

火灾过后,他以黄三亲戚的名义,把黄三留下的皮影箱拿回了家,藏在仓房的横梁上。他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想到,黄三的怨灵竟然通过人皮皮影找上了他。

“表叔,你还记得我吗?”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李老汉猛地回头,看见那个黑影皮影竟然自己站了起来,悬在半空中,人皮脸上的眼睛慢慢睁开,黑洞洞的,像是在盯着他。“你贪图我的手艺,见死不救,还抢了我的皮影,你说,我该怎么报复你呢?”

李老汉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都动不了。仓房里的油灯突然变得很亮,火光映在白布上,又开始上演那场火灾。这次,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身临其境。他感觉自己站在煤场里,周围全是火,浓烟呛得他喘不过气。小三子在他面前哭喊着:“爹,救我!爹!”他想伸手去拉儿子,却被黄三的影子拦住了。

“你不是想看吗?我让你看个够!”黄三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变成了那个黑影皮影,手里举着马勺,一步步走向小三子。“不要!不要!”李老汉拼命地喊,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影子的手猛地推出去,把小三子推到了火里。小三子的惨叫声撕心裂肺,他看见儿子的衣服被烧着,皮肤被烤得焦黑,那种绝望的眼神,和黄三当年一模一样。

“现在,轮到你了。”黄三的影子又转向他,一步步逼近。李老汉感觉火烤的灼痛感从脚底钻上来,顺着腿往上蔓延,他的衣服开始冒烟,头发也被烧焦了。他想跑,却被无数只手抓住了,那些手都是皮影的手,冰凉刺骨。“你抢了我的手艺,我就要让你和我一样,在火里痛苦地死去。”黄三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看见人皮皮影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救命!救命啊!”李老汉终于发出了声音,他猛地挣脱开来,朝着仓房门口跑去。可门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撞在上面,头破血流。他回头一看,整个仓房都着火了,白布被烧得噼啪作响,皮影在火里跳动着,像是在跳一场死亡之舞。黄三的人皮皮影在火中慢慢变得清晰,五官扭曲着,发出凄厉的笑声。

村民们被火光和喊声惊醒,纷纷拿着水桶和灭火器赶来,可仓房的火太大了,根本扑不灭。他们看见李老汉在火里跑来跑去,嘴里喊着“小三子”“黄三”的名字,像是疯了一样。有人想冲进去救他,却被热浪逼了回来。“别去了,他救不了了。”王寡妇摇着头说,她看见火里有个黑影,像是人的影子,正死死地缠着李老汉。

天快亮的时候,火终于灭了,仓房变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几根烧焦的椽子立在那里。李老汉的尸体被抬了出来,烧得面目全非,可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黑影皮影,人皮已经和他的手粘在了一起,分不开了。仓房里的粮食都烧光了,黄三的皮影箱也化成了灰烬,只有那套刻着哪吒、孙悟空的皮影,不知怎么的,竟然完好无损地躺在废墟里,只是上面沾了不少黑灰。

村民们把李老汉的尸体埋在了后山,和他的老伴儿、儿子埋在一起。从那以后,靠山屯的人再也不敢提皮影戏的事,也没人敢靠近那片仓房废墟。可每到下雪的夜晚,有人经过废墟的时候,总能听见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像是《包公断案》,又像是《五峰会》,调子悲戚,带着股子怨气。

开春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收旧货的,看见废墟里的那套皮影,觉得稀奇,就花了点钱买走了。有人劝他别要,说那东西不干净,可收旧货的不信邪,拿着皮影就走了。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收旧货的在夜里听见皮影戏的声音,还看见一个黑影在他的屋里跳舞,吓得他把皮影扔在了河里,自己也连夜离开了东北。

靠山屯的人都说,黄三的怨灵没散,他还在找那个抢走他手艺的人。也有人说,李老汉是罪有应得,这是报应。只有王寡妇知道,那天她在火里看见的黑影,不是李老汉的影子,是黄三的,他终于报了仇,可那些被他刻进皮影里的怨恨,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消散。

又到了冬天,雪下得和三年前一样大,靠山屯的人都早早地关了门,躲在屋里取暖。深夜里,那片仓房废墟又传来了皮影戏的唱腔,咿咿呀呀的,混着雪粒打在废墟上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回荡着。有人说,看见废墟里有个影子,正举着皮影,在月光下慢慢地唱,唱的是一段没人听过的调子,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只要还有人记得那场火灾,记得黄三和小三子的冤屈,这皮影戏的唱腔,就会一直唱下去。而那些藏在人心底的秘密和罪恶,也终有一天,会被怨灵揭开,在火光中,得到应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