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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七星大罗盘 > 第151章 解甲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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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地的初秋,山风已裹上料峭寒意。毕节卫镇南侯府书房内,烛火被窗隙透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映着周起杰沉凝如铁的脸。他手中那张誊录着燕王朱棣密信的薄纸,边缘被捏得起了毛边,“北疆风雪需西南烈酒”、“勋贵?诸侯?”的森然字眼如同淬毒的钩子。烛火跳跃,纸凑近焰心,火舌倏地舔舐上去,焦黑边缘迅速卷曲,转瞬化作一小撮灰烬,簌簌落在冰凉青砖上。

几乎同时,千里之外武英殿西暖阁,龙涎香的暖馥也压不住衰老躯壳渗出的沉沉暮气。朱元璋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抚过锃亮铜镜。镜中映出沟壑纵横、须发如霜、眼窝深陷的脸,浑浊眼珠里是化不开的疲惫、猜忌与刻骨孤寂。镜面冰凉,寒意直抵心脉。老太监王景弘无声呈上密报,“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密呈”字样刺目。朱元璋没立刻接,目光死锁镜中衰朽影像,喉间嗬嗬作响。良久,才耗尽力气般接过,展开。墨字如针,狠狠扎眼:

“…黔地四宣慰司:永宁奢禄垂垂老矣,诸事决于奢香;水西奢香为周起杰平妻,执掌彝兵;播州杨晟(周必晟)实为周起杰养子,唯周家马首是瞻;思南田宗鼎新立,全赖周家平叛,其独女田震长居毕节清阳书院…四司军政财赋,形同周氏家业。”

“…清阳书院网罗各族子弟,授以算学、农工、军略…播州杨朝栋掌书院教化…”

“…黔地税赋虽足,剿匪亦力,然官吏多出周门,兵卒只识七星卫旗号,苗彝诸部唯听水西调遣…俨然国中之国,黔地半壁,已非朝廷所能制肘!”

“黔半壁!”朱元璋干裂嘴唇无声蠕动,三字如烙铁烫在心尖!灼热怒气混着冰冷恐惧冲上顶门,眼前发黑!镜中衰朽面容,似与密报上勾勒出的、坐镇黔地如日中天的镇南侯周起杰年轻威势的面容重叠!允炆…那文弱孙儿,将来如何驾驭这根系深扎西南、枝叶遮天的庞然大物?胡惟庸、蓝玉…血淋淋的影子仿佛在殿角阴影晃动!枯瘦手指猛地攥紧密报,指节咯咯作响,手背深褐老年斑狰狞凸起。杀意如冰冷毒蛇缠绕心头!

“嗬…嗬…” 朱元璋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最终,那只枯瘦的手颓然松开,那份浸透杀机的密报,被他无声地、狠狠地,塞进了御案堆积如山的奏章最底层。仿佛要将这噬心的猜忌一同埋葬。他浑浊的目光掠过一份新的奏报:征虏将军傅友德,已于前日在凤阳赐死。又一个开国柱石,倒了。

征虏将军傅友德,已于前日在凤阳赐死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秃鹫,带着血腥气,掠过千山万水,扑入黔西北毕节卫镇南侯府。书房窗外的桐花已落尽,新蝉在浓荫里试声。周起杰握着那份来自京城的密报,指尖冰凉。傅友德死了。这位功勋卓着、平定云南的老帅,竟落得如此下场!蓝玉案的血迹未干,傅友德又步了后尘。下一个,会是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比当年禄水河底的青铜巨链还要冰冷刺骨。

“备马!” 他声音沉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去小龙塘!”

马蹄踏碎山道寂静,扬起初夏微燥的尘土。小龙塘后山,新落成的青阳宗殿宇飞檐在望,庄严肃穆。周起杰无心细看,直奔后山一处清幽小院。院中古槐树下,石桌石凳,青阳子(刘伯温)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道袍,正独自对弈。黑白子错落于纵横十九道之间,无声厮杀。

“老师!” 周起杰几步抢到石桌前,气息微促,将那份密报轻轻放在棋盘一角,“傅帅…没了。”

青阳子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片刻,才缓缓落下。那枚黑子“嗒”地一声敲在星位上,声音清脆,却似敲在人心上。他没有看密报,目光依旧凝在棋盘上,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水:“傅蓝诸公,勇冠三军,功高震主。可这棋盘之上,勇猛精进,未必是活路。” 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棋局,“你看此势。”

周起杰凝神看去。棋盘上,中央一大块黑棋看似雄壮,气脉悠长,实则已被外围一圈白子隐隐锁住咽喉要道,更深处还有白子伏兵虎视眈眈,十面埋伏,杀机四伏。

“黑子如龙,被困浅滩。强行突围?” 青阳子摇摇头,指尖捻起一枚黑子,作势欲打向白阵薄弱处。棋子悬空,他抬眼看向周起杰,目光锐利如电,“则正中下怀,引动四方雷霆,顷刻间…便是粉身碎骨之局。”

周起杰心头剧震,盯着那困龙之局,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西南基业,他一手打造,如同这棋盘中央的黑龙。朝廷猜忌,燕王觊觎,地方土司暗流涌动,便是那锁住龙身、伺机而动的白子!强行挣扎,只会引来朱元璋的屠刀,如同对付蓝玉、傅友德一般!

“那…难道坐以待毙?” 他声音干涩,带着不甘。

“退一步。” 青阳子指尖的黑子并未落下,反而轻轻撤回,稳稳落回本方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虎”位。这一步退守,看似放弃中央大片实地,却瞬间稳固了根基,与外围几处散落的黑子隐隐呼应,气眼顿生,原本死气沉沉的边角竟透出几分绵长坚韧的生机!“舍其名位,归其根本。退,是守势,亦是…进的开始。” 他枯瘦的手指在棋盘上缓缓划过,“卸甲,归田。将这烫手的‘黔半壁’,还给朝廷。”

“卸甲…归田?” 周起杰喃喃重复,这四个字重若千钧,几乎要将他脊梁压弯。交出兵权,放弃经营半生的基业,如同自断臂膀!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老师!西南局势初定,土司之心未稳,元孽余毒尚存!此时交权,若继任者无能,或朝廷处置失当,必生大乱!那些跟随我多年的将士,那些信赖我周家的百姓…”

“乱,或许有。但若你不退,” 青阳子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金石之音,“则必死!周家必亡!西南必遭血洗!蓝玉、傅友德殷鉴在前,陛下心肠,你还不明白吗?退,尚有一线生机,为周家,为这西南万千生民,留下喘息之机!留得青山在!”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周起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他想起了傅友德临死前那封“谢恩”的奏疏,字字泣血。想起了蓝玉被剥皮实草,悬首示众的惨状。朱元璋那双浑浊却依旧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似乎正透过千里时空,冰冷地注视着他。那眼神里,只有对皇权永固的偏执,再无半分君臣旧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拳头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喉头滚动,一股腥甜之气上涌,又被他死死咽下。书房里,刘瑜强忍泪水的模样,奢香抱着念瑜时眼中的忧色,必贤、必诚年轻而沉毅的脸庞…一张张面孔在他眼前闪过。他不能死!周家不能亡!西南不能乱,枢盘必须稳!

许久,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松荫小院,只有山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周起杰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未退,却已是一片沉静的死水,再无波澜。那是一种痛到极致后的麻木,也是决绝。

“学生…明白了。” 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这甲…我卸。”

青阳子深深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他拿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推了过去。“旧伤复发,沉疴难起,不堪边务之重荷…辞呈,需你亲笔。”

半个月后,一份言辞恳切、哀婉沉痛的奏疏,穿越崇山峻岭,抵达金陵武英殿。

朱元璋看着通政使呈上的奏疏,枯瘦的手指抚过“周起杰”的署名和那枚鲜红的镇南侯印鉴。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奏疏里,周起杰痛陈当年禄水血战、龙湾设伏、鄱阳湖火攻、五丈原星陨时留下的种种暗伤旧创,近年来如何频频发作,入夜痛彻骨髓,白日昏沉难支。字字句句,皆是英雄迟暮的悲凉与力不从心的无奈。末了,言辞恳切,自陈“尸位素餐,有负皇恩”,恳请陛下念其微末之功,允其解甲归田,苟延残喘于林泉之下。

“旧伤复发…不堪重荷…” 朱元璋喃喃念着,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审视着奏疏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透过纸背,看清那个远在黔地的镇南侯,是真病,还是假意。他想起蒋瓛密报中周起杰掌控黔地的种种手段,想起燕王拉拢时他回赠的那方七星茶盘…良久,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懈,爬上了他紧绷的嘴角。

“算他…识趣。” 朱元璋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又有一丝掌控一切的冷酷。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那份辞呈上,重重批下一个“准”字。随即,又飞快地写下一道新的圣旨。

“加封周起杰太子太保(正一品虚衔),赐金千两,帛百匹,准其致仕荣养。”

“擢周起杰长子周必贤,袭镇南侯爵位(超品),加贵州都指挥使(正二品实职),总摄黔地一应军务!”

“擢周起杰次子周必诚,为毕节卫指挥使(正三品实职),掌毕节卫防务!”

“擢丁玉,为贵州都指挥同知(从二品),协理军务!”

“增设龙场卫、禄水卫、层台卫!擢李春喜为龙场卫指挥使(正三品)!擢雷猛为禄水卫指挥使(正三品)!擢岩桑为层台卫指挥使(正三品)!各掌本卫军马,拱卫黔疆!”

一道道擢升任命,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明面上,恩宠备至,周家一门两侯,显赫无双。暗地里,却是最狠辣的“推恩令”!将周起杰一手掌控的庞大军事力量,硬生生拆解、分散。周必贤虽得总摄之名,但丁玉分其权,李春喜、雷猛、岩桑这些周家旧部看似升官,实则被分派到新设卫所,自成一体,与周必贤形成微妙的制衡。而年轻的周必诚,骤然被推上毕节卫指挥使的高位,更是将他牢牢钉在父亲留下的老巢,动弹不得。

圣旨抵达毕节卫镇南侯府时,正是午后。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肃穆的前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领旨谢恩的周家人心头。

“臣,周起杰,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起杰的声音洪亮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他双手高举,接过那卷沉重的黄绫圣旨,动作沉稳如山岳。只是在他深深叩首时,宽大的袍袖遮掩下,无人看见他撑地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如骨。

“臣,周必贤,领旨谢恩!” 周必贤紧随父亲之后叩首。他抬起头,面色平静无波,双手接过象征贵州都指挥使权力的银印和虎符。指尖触及那冰冷的金属,一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瞬间压上肩头。总摄黔地军务?他心中冷笑。丁叔分权,李春喜、雷猛、岩桑这些老叔伯各掌一卫,必诚坐镇毕节根基…这哪里是授印,分明是架在火上烤!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宣旨太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飞快垂下,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寒芒。

“臣…周必诚,领旨谢恩!” 周必诚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还隐隐透着一丝压不住的激动和兴奋。毕节卫指挥使!他终于像大哥一样,真正独当一面了!他双手接过自己的印信,触手温热,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到父亲平静下深藏的疲惫,看到大哥接过虎符时那如山岳般沉重的背影,再环顾厅中神色各异、心思难测的众将,一股冰冷的茫然和无措,如同兜头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火焰。这位置…自己能坐得稳吗?

厅堂里一片死寂,只有圣旨卷轴合拢的轻微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有对老帅卸甲的唏嘘,有对新贵崛起的观望,更有对朝廷这翻云覆雨手段的深深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