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隆中。
与长安城那股恨不得将天都捅个窟窿的喧嚣不同,此地依旧是一派世外悠然。几间茅庐,错落于岗上,四周翠竹环绕,清溪潺潺。风过竹林,叶片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着千古不变的道理。
茅庐内,诸葛亮正与好友石韬、孟建对坐。案上,一炉熏香青烟袅袅,一局残棋黑白分明。
“元直自长安传回的书信,你们都看了。”诸葛亮执起一枚白子,却迟迟未落。他的目光,没有在棋盘上,而是投向了窗外那片被风拂动的竹海。
石韬,字广元,性情耿直,他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闷声道:“看了。信中言辞闪烁,只说长安如今气象一新,劝我等若有经世济民之志,不妨前去一观。我看他,是被那董贼的威势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孟建,字公威,则要圆滑许多。他摇着头,叹道:“广元此言差矣。元直并非怯懦之人,他信中虽语焉不详,但字里行间,那股惊叹与……困惑,却是做不了假的。我更好奇,究竟是何等景象,能让徐元直这样的人物,也感到无所适从。”
诸葛亮将手中的白子,轻轻放回了棋盒。棋,是两个人的事,在固定的规则内,算计人心,谋划得失。可如今这天下,棋盘还在,但那个叫董卓的人,却直接掀了桌子,开始用他自己的规矩,画一个新的棋盘。
“元直的信,只是其一。”诸葛亮从袖中,又取出几卷帛书,一一在案上铺开。
“这是上月,一位往来西域的商贾带回的消息。”他指着第一卷帛书,“长安市面上,出现一种名为‘土豆’的作物,拳头大小,埋于地下生长。不挑地力,耐旱,一亩地产出,可达二十石。”
“二十石?”石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一把夺过帛书,仿佛那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什么鬼怪图腾,“孔明,你莫不是在与我等说笑?一亩上田,精耕细作,产粟三四石已是丰年。二十石……这,这是把地里的土都算进去了吗?”
诸葛亮没有理会他的惊诧,又指向第二卷帛书:“这是颍川书院一位旧友的密信。信中痛陈,董卓在长安设立‘科学院’,广招天下能工巧匠,以‘格物致知’为名,行败坏儒学之实。入院者,不问出身,只看技艺。能改良农具者,赏田。能精通算学者,为官。圣人经典,反被束之高阁,斥为‘无用之学’。”
孟建的面色凝重起来,他捻着短须,沉吟道:“釜底抽薪。此举,比坑杀儒生更为歹毒。这是要断我士人阶层的根基啊。”
“断根基,还是开新路,尚不可知。”诸葛亮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最让我不解的,是这一封。”
他将最后一卷帛书推到二人面前。这封信的材质最为粗糙,字迹也歪歪扭扭,像出自某个初通文墨的小吏之手。
信中用大白话,描述了一件发生在长安“生物农学部”的奇事。说那董相国,拿出了一件名为“显微镜”的铜管,能将一滴水,看得像一片湖。湖中,有无数肉眼不见的“小虫子”在游动。董卓声称,人生病,就是因为这些“小-虫子”在作祟。
“妖言惑众!”石韬看完,将帛书重重拍在案上,“病乃外感六淫,内伤七情。此等荒诞不经之说,与街头术士何异?长安城中,竟无人出言反驳吗?”
“反驳?”诸葛亮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信中说,那位被举荐去主持此事的南阳张机,在看过那‘显微镜’后,当场便将自己所着的《伤寒杂病论》手稿付之一炬,而后长跪于地,三日不起,口中只念叨着‘道在器中,道在器中’。”
石韬和孟建,彻底说不出话了。
张机张仲景,他们是知道的。此人医术精湛,为人更是耿介,在南阳士人中颇有清名。能让这样一个人,焚稿长跪,颠覆毕生所学,那他看到的,绝不可能是街头术士的把戏。
一亩二十石的土豆。
不问出身的科学院。
一滴水中的万千生灵。
这三件事,单独看,已是惊世骇俗。可当诸葛亮将它们放在一起时,一幅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图景,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
这不是孤立的事件。
这背后,有一套完整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逻辑在支撑。董卓,不仅仅是在改良工具,他是在……解释世界。用一种全新的,与圣人经典截然不同的方式。
“孔明,你……”孟建看着诸葛亮愈发深沉的脸色,心中有些不安。
“我曾以为,董卓之强,在于其兵锋之利,在于其麾下有吕布、李儒之辈。”诸葛亮缓缓站起身,在狭小的茅庐内踱步,“虎牢关外,那名为‘坦克’的铁兽,虽坚不可摧,但终究是‘器’的层面。只要是器,便有迹可循,便有法可破。”
“可现在看来,我错了。”他走到窗边,看着那片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竹叶,“他真正的恐怖之处,不在于他拥有什么,而在于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如何让土地凭空生出数倍的粮食,他便能轻易收拢天下民心,让所谓的‘仁义之师’变成一群无根的流寇。”
“他知道如何用‘格物’取代‘经义’,来定义‘才华’,他便能绕开整个士族阶层,建立一个只听命于他一人的,全新的官僚体系。”
“他甚至……知道生老病死的根源。当他能掌握‘生’与‘死’的秘密时,这世间,还有什么能与他抗衡?天命吗?”
诸-葛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石韬和孟建的心上。他们顺着诸葛亮的思路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手脚冰凉。
在他们眼中,董卓是一个粗鄙的屠夫,一个窃国的权贼。可在诸葛亮的描述里,董卓正在变成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魔。
“这……这不可能……”石韬喃喃自语,“他董卓一介西凉武夫,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他从何处得知这些……”
话音未落,茅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孔明先生!”一个年轻的学子,捧着一卷刚送到的信函,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长安来的加急信!”
诸葛亮接过信,展开。
信,是徐庶写的。
信中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有寥寥数语,和一张画得极其潦草,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精密的图纸。
“亮兄亲启:”
“前日,董卓于朝堂之上,向亮兄发出邀约。若兄能造出‘不食草料,日行三百里,负重两千斤,且能自行’之木牛流马,则科学院‘机械动力部’主事之位,虚席以待。”
“此非刁难,实乃点拨。随信附上‘蒸汽机’之简图。此物,或为解题之关键。”
“长安,已非我等所知之天地。若欲观新世界之门径,速来。”
诸葛亮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名为“蒸汽机”的图纸上。
水,火,活塞,齿轮……
这些都是他认识的东西。
可当它们以这种方式组合在一起时,他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图纸之中,蕴含着一种蛮横的,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量。
他想起了那碾碎十八路诸侯联军的钢铁巨兽,那轰鸣的巨响,那喷吐的黑烟……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穿了他的脑海。
驱动那铁兽的,不是牛马,不是人力,甚至不是什么符咒法术。
是“蒸汽”!
是这种,将水烧开的力量!
一种简单到令人发指,却又强大到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他终于明白了。
董卓的所有“科技”,都源于一个核心——对自然之力的认知和利用。
粮食增产,是“生物”之力。
显微镜,是“光学”之力。
而这蒸汽机,则是“热”与“动”之力。
他根本不是在变什么戏法,他只是在揭示这个世界本就存在,却无人发现的规律。
“噗通。”
诸葛亮坐倒回席上,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极致震撼与狂热求知的苍白。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头脑之一。他观星象,知天时;察人心,知地利;通晓古今,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像一个站在海岸边,对着潮起潮落高谈阔论的孩童。而董卓,已经造出了一艘巨船,告诉他,海的对面,是另一个世界。
石韬和孟建见他神色有异,连忙上前:“孔明,你怎么了?信上写了什么?”
诸葛亮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茅庐的屋顶,望向遥远的,长安的方向。
那里,不再是一个龙潭虎穴,也不再是一个藏污纳垢的魔窟。
那里,成了一个巨大而又神秘的谜题。
一个他此生,必须亲手解开的谜题。
“备马。”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