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长安城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夫的梆子声,在清冷的街巷间回荡,一声,又一声,敲打在失眠人的心上。
刘备的府邸,是董卓“赏赐”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比他过去驻扎新野时的将军府,不知阔气了多少倍。可住在这里,刘备却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养在金丝笼里的鸟,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自在的拘谨。
他没有睡。
白日里,巷弄中那几个孩童的嬉闹声,那一句句清脆响亮的“相国大人是神仙”,像魔咒一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最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的,是那个小胖墩在墙上画下的古怪符号,和那句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他听不懂却感到莫名恐惧的话。
“咱家还要劈开这个……这个叫‘原子’的东西!”
原子……
刘备坐在窗前,看着桌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水中倒映着他自己憔??悴而迷茫的脸。他不知道“原子”是什么,但他能从那个孩子的语气里,听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向往。
董卓,那个他曾经以为只是个粗鄙残暴的武夫,到底在长安,在这座他一手缔造的城池里,都做了些什么?
他不仅仅是用坦克碾碎了诸侯的联军,他还在用一种无形的东西,碾碎所有旧日的一切。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关羽和张飞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们见房中灯还亮着,便知自家兄长又是一夜未眠。
“大哥,夜深了,还在想什么?”关羽丹凤眼微垂,声音低沉。他察觉到,自从来到长安,兄长身上的那股郁结之气,一日比一日重。
张飞性子最直,他环眼一瞪,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哥,俺看你就是想得太多!那董卓肥猪,把咱们拘在这长安城,名为厚待,实为囚禁!俺们待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憋屈得慌!要俺说,不如找个机会,俺和二哥护着你,杀出城去!天下这么大,总有咱们的容身之处!大不了,再像以前一样,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
刘备闻言,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若是半年前,他或许还会被三弟这番话激起万丈豪情。可现在,他只觉得无力。
杀出去?然后呢?再去招兵买马,再去扯起“兴复汉室”的大旗吗?
可他亲眼看到,那些本该是他要去拯救的“黎庶”,正兴高采烈地歌颂着董卓的功德。他们吃着董卓给的“土豆”,用着董卓推广的新农具,他们的孩子,在玩着“董相国是神仙”的游戏。
在他们眼里,谁是董卓,谁是刘备,谁是汉献帝,根本不重要。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天。
而那个他发誓要匡扶的“汉室”,在百姓心中,恐怕早已成了一段模糊而遥远的前尘旧事,甚至还不如福来茶馆里说书先生的一段新词来得有趣。
“三弟,”刘备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回不去了。”
“什么回不去了?”张飞没听懂。
刘备没有解释。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份崩塌与动摇,是无法对两位义弟言说的。在他们心中,忠与奸,黑与白,依旧分明如手中刀刃。而他,却已经看到了那片混沌不清的灰色地带。
“我乏了,你们也早些歇息吧。”刘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关羽深深地看了刘备一眼,没有多问,只是拱了拱手,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张飞,退了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屋内又恢复了死寂。
刘备站起身,在这间奢华却空旷的屋子里缓缓踱步。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悬挂着的那柄双股剑上。剑身依旧寒光闪闪,映出他疲惫的眉眼。这曾是他全部的抱负与希望,是他“匡扶天下”的倚仗。
可现在,他却觉得这柄剑,重得让他有些抬不起了。
他想起了杨彪。那位前朝太尉,德高望重的老臣,如今正带着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在长安城外规划着新的水渠。刘备曾远远见过一次,那位老人,穿着一身短打,裤管上沾满了泥浆,正对着一张图纸,和一个匠人模样的年轻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脸上没有丝毫被迫的屈辱,反而洋溢着一种专注的,甚至可以说是兴奋的神采。
他又想起了荀彧。那位被誉为“王佐之才”的颍川名士,如今正负责长安城的“清洁与卫生”。他建立了一套刘备前所未闻的垃圾处理和污水排放体系,让这座数十万人口的巨城,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整洁。据说,荀彧每日都会亲自巡视各条街巷,对随地吐痰者罚款,对乱扔垃圾者劳役,一丝不苟,雷厉风行。
他们,都曾是汉室的栋梁。
如今,他们一个在修水渠,一个在扫大街。
可他们,似乎都找到了新的,能让自己倾注心血的事情。那些事情,与“兴复汉室”无关,却与“下安黎庶”息息相关。
刘备走回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凉风吹了进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他望向城西的方向。
即便是在深夜,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像一颗坠落在人间的星辰。他知道,那里就是董卓建立的“科学院”。
一个不问出身,只看本事的地方。
一个正在源源不断地创造出“土豆”、“显微镜”和各种他无法理解之物的地方。
一个,正在从根基上,定义着未来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终于破土而出的种子,在他的脑海里,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他,刘备,字玄德,中山靖王之后,大汉皇叔。
他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不是武勇,不是谋略,而是他的“仁德”,是他能让无数英雄豪杰倾心相投的本事。他懂得如何安抚人心,如何聚拢人心,如何让人们相信他,追随他。
在过去,他用这份本事,来聚拢那些对汉室心怀忠义的士人与豪杰。
那么,在这个全新的,由董卓所主导的时代里,他的这份本事,还有用吗?
董卓用强权和利益,让百姓臣服,让百官畏服。
但他能让那些人,真正地“心服”吗?
那个粗鄙的胖子,或许能造出最坚固的坦克,能种出最高产的粮食,但他懂得如何去构建一个真正稳定、和谐、深入人心的秩序吗?他懂得如何去教化万民,如何去凝聚一个崭新帝国的魂魄吗?
刘备的心,猛地一跳。
他发现,自己思考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如何推翻董卓”,变成了“董卓的统治还缺少什么”。
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阵莫大的恐惧与羞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背叛了信仰的懦夫。
可随即,一个更加大胆,更加让他战栗的念头,浮现在他心头。
如果……
如果他能放下“汉室”这个早已空洞的旗号,将自己那份“聚拢人心”的本事,用在这个新世界里呢?
他是否可以,在董卓的铁腕统治之下,扮演一个特殊的角色?去弥合新政带来的剧烈动荡,去安抚那些在变革中无所适从的人心,去为这个冰冷、高效、充满了钢铁与齿轮味道的新秩序,注入一丝“仁”与“德”的温度。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下安黎庶”?
这,算不算是为天下苍生,寻找一条更好的出路?
他是否能为董卓所用?
或者说……
他是否,可以反过来,“利用”董卓的强大,来实现一个虽然不再叫“汉”,却依旧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理想国度?
这个念头一出,刘备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看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像一个巨大而又充满诱惑的漩涡。他知道,一旦自己迈出那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他将不再是那个悲情的汉室皇叔,而会变成一个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存在。
值得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抱着旧牌坊不肯撒手的可笑傻子,在他的心里,已经死了。
而一个新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刘备,正在这片迷茫与痛苦的废墟上,艰难地,想要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