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给往来行人的衣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与往昔乱世的萧索不同，如今的长安城，每一条街巷都像是被灌满了活水，充满了喧嚣的生命力。
“福来茶馆”里，更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早已被扔到了一边，因为此刻，茶客们口中的故事，远比任何演义传奇都要精彩。
“听说了吗？城西那个‘科学院’，又贴新榜了！”一个脖子上搭着汗巾的脚夫，灌了一大口粗茶，兴奋地抹着嘴。
“怎么没听说！我家那小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就因为会摆弄他爹留下的几件木工家伙，居然也被选进那个什么‘机械部’了！说是管吃管住，每个月还给发钱粮！”说话的是个小商贩，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邻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闻言也凑了过来，脸上沟壑纵横，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发钱粮算啥？咱家地里种的那个叫‘土豆’的玩意儿，一亩地产出来的，比过去三亩地的麦子都多！以前哪敢想啊，现在顿顿都能吃个滚瓜溜圆。这都是托了相国大人的福！”
“可不是嘛！”脚夫一拍大腿，“相国大人虽然脾气爆了点，可他是真把咱们当人看！不像以前那些当官的，嘴上仁义道德，刮起地皮来比谁都狠！”
“脾气爆点好啊！不爆，能镇得住那些眼高于顶的士族老爷？”商贩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可听说了，相国大人说了，以后当官不看你爹是谁，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会算数的，能种地的，都能当官！这叫什么……哦，‘唯才是举’！”
“唯才是举”四个字，像一颗烧红的石子，扔进了滚油锅。
整个茶馆都沸腾了。
“真的假的？我铁牛这辈子只会打铁，也能当官？”一个铁匠铺的学徒，半信半疑地问。
“怎么不能？”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你没看那榜上写的？能改良工具的，重赏！你把锤子打得更好，让大家干活更快，这就是本事！这就是功劳！”
“我……我儿子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比账房先生都快……”
“我……我会看天气，我知道啥时候下雨，啥时候天晴……”
一张张黝黑、粗糙、被生活磨砺得有些麻木的脸上，此刻都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看到一丝缝隙的希望之光。他们不懂什么叫“科技”，不懂什么叫“物理”和“生物”。但他们懂，那个高高在上的董相国，正在用一种他们听不懂，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好处的方式，改变着他们的生活。
他们相信，只要跟着这位相国大人走，日子就一定能越过越好。
茶馆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男人，正默默地喝着茶。
茶水很粗劣，入口苦涩，但他却像是没有味觉一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他正是独自一人走出府邸的刘备。
他在这里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听着这些来自市井最底层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了桃园结义时，自己对天盟誓，要“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可如今，他所要报效的“国家”已经名存实亡，而他想要安抚的“黎庶”，却在一个他最瞧不起的“国贼”治下，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与期盼。
他看到那个铁匠学徒眼中闪烁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看到那个老农脸上褶子里洋溢的，是丰衣足食的满足。
他甚至看到一个母亲，正指着街对面科学院贴出的榜文，对自己的孩子说：“儿啊，以后别光学《论语》了，要多学学‘格物’，那才是相国大人看重的真本事，将来才有出息。”
刘备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发现，董卓不仅仅是在用武力，更是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从根子上，重塑这个世界。
他给百姓饭碗，给匠人地位，给所有被旧秩序抛弃的人一条全新的出路。
相比之下，自己口中那句“兴复汉室”，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空洞，甚至……有些可笑。
“要我说啊，相国大人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拯救咱们这些苦哈哈的！”脚夫喝得兴起，嗓门也大了起来，“你们是没见着，前几天那场大雨，城西差点淹了。结果杨彪大人，就是以前那个太尉，带着人挖了几条沟，水‘哗’一下就排出去了！听说那法子，就是相国大人教的！”
“还有那荀彧，以前多大的官啊，现在天天带着人掏下水道，长安城里一点臭味都没有了！这要搁以前，谁敢想？”
刘备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杨彪，荀彧……这些他曾经敬重，甚至希望能与之共事的汉室栋梁，如今，一个成了董卓治下的水利工头，一个成了清洁队长。
而他们，似乎还干得乐在其中，并引以为荣。
“不过话说回来，相-国大人这人，是真够狠的。”商贩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畏惧，“听说前两天，有几个不长眼的士族，在背后非议新政，被李儒大人知道了，二话不说，直接抄家灭门！那血，把街口的石狮子都染红了。”
茶馆里瞬间安静了片刻，一股寒意悄然蔓延。
但很快，那老农便闷声闷气地开口了：“狠点好！对那些吸咱们血的士族老爷，就得狠！不狠，咱们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相国大人这是在给咱们出气！”
“对！说得对！”
“相国大人杀的是坏人！”
这番言论，竟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在这些百姓朴素的观念里，董卓的残暴，非但不是过错，反而成了一种保护他们，为他们主持公道的美德。
刘备只觉得喉头发干，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放下一枚铜钱，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茶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长街之上，人来人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从他身旁掠过，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带着对新生活的期待。
可这笑，这憧憬，这期待，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是属于他所坚持的那个“汉”的。
他像一个游魂，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弄。
巷子里，传来一阵孩童的嬉闹声。
刘备停下脚步，望了过去。
只见几个总角小儿，正在玩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游戏。
一个长得最壮实的小胖墩，挺着肚子，学着大人的模样，叉着腰，粗声粗气地吼道：“咱家就是董相国！天下无敌！谁敢不服？”
他身前，几个瘦一些的孩子，立刻跪倒在地，用稚嫩的声音齐声高呼：“相国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小胖墩得意地大笑，他指着一个孩子，“你，去给咱家造坦克！要能打到天上去的那种！”
又指着另一个孩子：“你，去给咱家种土豆，要种出比房子还大的土豆！”
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纷纷领命。
“遵命！相国大人！”
刘备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看到，那个扮演“董相国”的小胖墩，又捡起一截木炭，在墙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圈，又在圈里画了几个点。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宣布，那声音，清脆而响亮，回荡在整条巷弄。
“咱家还要劈开这个……这个叫‘原子’的东西！到时候，咱家就是真正的神仙！”
话音落下，巷子里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
“相国大人是神仙！”
“神仙带我们吃饱饭！”
刘备站在巷口，一动不动。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温度。他看着那群欢呼雀跃的孩子，看着那个被他们当成“神仙”来崇拜的“董相国”，看着墙上那个他看不懂，却让他感到一阵彻骨寒意的古怪符号。
他终于明白了。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彻底碎掉了。
汉室，不是亡于刀兵，不是亡于权谋。
它是被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连同那些发黄的经卷，老旧的礼法，一同被百姓们笑着，闹着，毫不在意地……遗忘了。
而他，刘备，这个大汉皇叔，这个立志匡扶汉室的英雄，就像一个站在新时代门口，固执地抱着一块旧牌坊不肯撒手的，最可笑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