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成绩揭晓,谓之发案。
每次发案,都有鸣炮手燃放鞭炮,敲锣打鼓,传递喜讯。
噼里啪啦的声音,与铜锣敲响的“铿嚓”声,接连不断的传来。
继德安撒开脚丫子跑去看结果之后,赵璟也迈步往大门口去。
但是,他头脑虽炽热,理智却尤在。
将将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许素英和陈婉清,“娘和阿姐要一起去么?”
至于为什么没喊陈松和耀安,是因为陈松今天去衙门办差了,而耀安又回了私塾,开始苦逼的求学生涯。
许素英和陈婉清都站起身,朝他走去。
“要要要,我们一起去。”
“我们也跟去看看,咱们一起走。”
三人并肩出了门。
许素英是个急性子,出了门之后就走到两人之前,后来听到街上越来越热闹的气氛,更是忍不住小跑起来。
她跑了几步,忽然想起来,女儿女婿还在身后,就赶紧停下来,想催促两人快一些。
但是,她看见了什么?
两人的衣袖紧挨着,璟哥儿借着衣袖的遮掩,攥住了清儿的手。
造孽啊!
这光天化日的,璟哥儿这是做什么!
要秀恩爱,也不差这一会儿,至于这么黏糊么!
这都还没圆房了,等圆了房,璟哥儿会不会变成狗皮膏药,每日贴在清儿身上?
许素英心里想着,“男子汉大丈夫,那能这么儿女情长?”,可她嘴角的笑意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那嘴角疯狂上扬,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娘先走一步,就不等你们俩了,你们俩后边慢慢来。”
许素英头也不回,加快速度出了胡同。
听见她的声音,陈婉清心一紧,条件反射就要把手扯出来。
但赵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倒又攥紧了些。
陈婉清轻声抱怨,“你做什么,万一让娘看见了怎么办?”
赵璟不能说,娘已经看见了,不然阿姐会羞的拍他。虽然他也喜欢与她打情骂俏,但现在,他还是更想攥着她的手。
赵璟说,“阿姐,我紧张……阿姐,你觉得我会是头名么?”
陈婉清后知后觉察觉到,赵璟手中有些薄汗。
今天天气是很暖和,但也不到出汗的地步。璟哥儿如此,肯定是紧张所致。
陈婉清一颗心瞬间就柔软下来。
她也不想着挣扎开手掌了,只侧转过身看着赵璟。
“我看过你的文章,不仅字字珠玑,而且发人深省。县令大人但凡有些识人之才,就必定会圈你为头名。”
赵璟轻声笑了,“阿姐都没有看过别人的文章。”
“不用看,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文采,更相信县令大人慧眼识人,会像择中我爹那样,在众多考生之中,择中你。”
赵璟闻言,心潮澎湃,一颗心愈发火热。
他痴痴的看着陈婉清,眸中有着克制不住的念想,烫的人浑身发紧。
陈婉清轻舔了下嘴唇,挣开赵璟的手,快步往前走。
“咱们快点过去,一会儿人更多了,咱们就是想挤到前边,都挤不进去。”
等陈婉清和赵璟赶到县衙门口时,就见这边热闹的跟菜市场似的。
读书人固然文雅,也注重体面,但来看放榜的又不只是读书人。
有那人家,父兄一并来了,有的人家,又是小厮又是书童,更有的,连教书的夫子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跟着跑到了跟前。
人挤人,人推人,现场人多的能发生踩踏事故。
好在,差役很快就出来维持局面了。
有六个五大三粗的差役站出来,圈出一块地方。
那墙面上刷上浆糊,贴上一张大大的红榜。
自有唱榜的差役,高声唱和,“此番县试,报名共计四百一十二人,试卷有效者三百六十人,通过第一关考试者,共计二百零八人。”
二百零八,人数将将比报名者的半数多一点,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
不过别看现在还有二百多人,县试总共有五关,这才第一关而已。刷到最后一关,通过者的总数,绝不会超过五十人。
往年报名人数少时,通过者不足二十人的时候都有。
今年因为报名人数多的缘故,通过者的数量也相对增加。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是通过的几率增加,因而人人面带喜色。
但很快,众人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红榜贴出来了。
榜单恰恰好四张,每张上面五十二个人名。
但其实,最后两张根本没有看的必要。因为若不发生奇迹,上边的学子肯定是通不过最后一关的。
也因此,很多看热闹的人,目光都集中在前两张名单上。
但他们看了也白看,因为榜单上写的根本不是人名,而是座号。
为何用座号,而不直接写人名?防的就是小人算计,精准谋害。
再说此番头名,便是东文场玄字第三十五号。
差役唱出此番头名,现场瞬间哗声大作。
“怎么是东文场?”
“王家小公子,楚家的楚勋,以及李存,这三位头名人选,都是西文场。”
“嘶,竟有人文采比他们还要出众,能压过他们拔得头筹?”
“你这话说的,我们清水县虽然不是藏龙卧虎,但也能人辈出。指不定就有沉淀多年的老书生,此番下场一举夺魁。王、楚几人,即便天分高,但年岁轻,积累自然比不得老人,被人压在下边,也情有可原。”
“言之有理……”
众书生都觉得,能压过王、楚、李三人的,必定是位考了多年的老书生。再不济,也必定在清水县的文人中颇有名声,就比如,丁家的丁书覃,黄家的黄辰,以及赵家的赵松鹤。
这都是颇有名望的读书人,只是之前因种种缘故,没有中秀才。但他们积累深厚,此番下场,焉能没有斩获?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注意到,一处背人的胡同口处,陈婉清紧紧的攥住了赵璟的衣袖。
“璟哥儿,方才差役所唱的头名,座号是什么?”
“东文场玄字第三十五号。”
“你的座号是多少?”
“东文场,玄字第三十五号。”
陈婉清娇艳的面孔上,露出真实的欢喜来。她那双犹如点漆的黑眸中,更是溢出无与伦比的愉悦。
她想大声恭喜璟哥儿,又突然想到,这里人头攒动,再让人知道是璟哥儿拔得头筹,谋害了他去可怎么得了?
念及此,她拉上璟哥儿,就往胡同中去,“璟哥儿,你得了头名!”
赵璟看着面前这张娇艳的芙蓉面,看到她眉眼之中浓郁的笑意,喉咙微梗。
片刻后,他直直的盯着陈婉清说,“对,我不负阿姐所望,成功拔得头筹。”
“璟哥儿,你真厉害!”
“要一直厉害才行,不然,不过白欢喜一场。”
“你一定会一直厉害下去,各方面都厉害。”
赵璟嗓子微哑,“好,我一定如阿姐所愿。”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又听见差役唱了好多座号过去。其中一个座号尤为熟悉,可不是德安的?
果然,片刻后,就见许素英拉着笑出一口大白牙的陈德安过来了。
“可不得了了,这臭小子竟然考中了第十五名。”
陈德安佯做遗憾,“我以为最起码能进前十。”
“得了吧,自己什么水平自己不知道?还进前十,你怎么不直接给我考个头名回来?”
“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娘你把排在我前边的那些人,全都一包药……”
他的嘴巴被许素英狠狠地捂住了。
许素英瞪着口无遮拦的儿子,“别逼我在最高兴的时候踹你!”
陈德安举双手投降,“不说了,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陈婉清替弟弟解围,“我们是现在回家,还是去榜单前再确认一遍?”
许素英手一挥,高兴的说,“现在就回家!等傍晚没人时,我再过来瞧一眼。”
“那就回家。”
一行人欢欢喜喜的回了家,将身后那些或欢喜,或悲痛,或愤慨的声音,全都抛之脑后。
这一日下午,赵璟与德安在德安的房间中,读了一下午书,陈婉清偶尔送茶水过去,还能看见赵璟在指点德安该如何遣词用句。
她没有出声打扰他们,只放下茶具,便默默地出去了。
走出门后,就看见她娘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欢欢喜喜的从外边回来了。
“确认了,就是咱们家这两崽子!璟哥儿中了头名,德安第十五名。”
陈婉清笑了,“您不是说,等傍晚没人时再过去看?”
“我高兴坏了,怎么可能忍到那时候?哎呀,这俩小子可真争气。清儿你说,娘要不要给他们做顿好的庆祝庆祝?”
陈婉清实话实说,“娘,现在庆祝还太早了。您再等等,等他们顺利通过县试,再给他们庆祝不迟。到时候你从酒楼给他们定上一桌席面,好好犒劳犒劳他们。”
现在就免了,再吃坏肚子怎么办。
许素英赶紧点头,“你说的对。娘就是欢喜傻了,哈哈,容不得娘不欢喜,指不定这次咱们家真能出两个秀才。”
“嘘,娘,小声一点。”
晚间陈松回来,面上的笑意浓厚的跟中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大奖似的。显然,他已经知道头一场考试的结果了。
不过这才正常。
毕竟普通人不知道德安和赵璟的座号,县衙的差役们肯定是知道的。
又陈松的缘故,他们会特别留意两人的考试成绩。
这一闻讯,可不得在第一时间给陈松报喜?
陈松装矜持,趁几个孩子不注意,偷偷和许素英说,“夸的我要飘起来了,一个个问我怎么教孩子的。”
“你咋说的?”
“我能咋说?自然是实话实说了。那自律的孩子不用教,就比如璟哥儿,他考的好,也没咱们什么功劳。但德安能考第十五名……”
毫不夸张的说,德安考的老鼻子好了。
他们这些同在县衙办差的同僚们,别看一个个身上都披了一层官皮,个个张口“那穷书生”,闭口那“书呆子”,时不时还要骂上一句“老酸腐”,好似很看不起读书人似的。
但若真看不起,谁还能花大价钱把孩子送到私塾去?
可钱没少花,真正学出来的,却一个都没有。
已经有好几个同僚私下里骂了,说“咱们自己的种,孩子没长读书那根筋,还不是咱们害的?索性还有身上这差事,大不了以后老了传给孩子,多少也是一门谋生的路子。”
但各家各户都不止一个儿子,差事却只有一个,给谁不给谁,到时候又是一场纷争。
让孩子们读书,也是想给他们找别的出路,奈何他们就是没有读书那天赋,又能怎么办?
就在这种情况下,德安冒了头,就问陈松如何能不高兴?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高兴傻了。偏还得装稳重,说“侥幸,都是侥幸。”
在同僚面前得绷住了不张扬,可到了媳妇跟前,陈松就差插上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他一口一句,“这孩子像我”“都中十五名了,真是出息”“不枉老子隔三差五就去他私塾里转一转,顺带买些东西贿赂贿赂他夫子。瞧瞧,人家夫子用心了,德安这本事就学到手了。”
许素英背着他翻白眼。
一回来就念叨,念的她头皮发麻。
一开始还想和他争辩两句,说儿子到底哪里像你?是长得像你,还是脾性像你,还是读书上的天赋像你?
后来想想,何必白费这口舌?
他自己有几分本事,自己真不清楚?
且容他翘一会儿尾巴,毕竟一年也难得遇上一回这样的喜事。
这一晚,陈德安和赵璟用过饭,略翻了几页书,便都躺床上休息去了。
明天同样得三更起,然后重复考试头一天的所有流程。
若是不休息好,精神不济,肯定会影响明日的考试。
也是因为这两天身心俱疲,两人躺在床上没多久,便都睡着了。
陈婉清洗漱过后回来休息,却见赵璟闭着眼睛,呼吸都变得均匀。
这还是他第一次睡得比她早,一时间陈婉清真有些稀奇。
不过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嗜睡才正常。偏他自律,十年如一日的勤勉。陈婉清记忆中,如他这般的少年,他真是独一份。
屋内的烛光昏黄,透过温暖的光线,陈婉清静静的看着赵璟,平静到带了几分淡漠的面庞。
他醒着时,总是温和的、雅正的,面上带浅笑,总让人觉得怡人。
但是睡着后的璟哥儿,似放下了所有包袱,露出了最真实的一面。
他是清冷的,凉薄的,甚至是漠然的,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容不得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