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工分制”在红旗岭的河滩地上推行开来,整个工程的进度,只能用“神速”两个字来形容。
原本周文海预计,三千亩地的勘测和土壤取样工作,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可现在,红旗岭的村民们在金钱和白面的刺激下,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他们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收工,中间除了啃几口干粮,几乎脚不沾地。
各个生产小组之间,也形成了一种你追我赶的竞争氛围。谁也不想落在别人后面,谁都想拿那个月底的冠军奖励。
原本最让周文海头疼的技术规范问题,现在也迎刃而解。村民们为了能顺利盖上那个红章,把周文海说的每一个字都当成了圣旨。钻孔的深度,他们会用尺子反复量;土样的重量,他们甚至自己做了个简易的秤来称;就连装袋的结,他们都研究出了最快最牢固的打法。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尤其是在利益的驱动下。
周文海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地头的拖拉机上,喝着热茶,看着一波又一波的小组长,恭恭敬敬地把问题送到他面前。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这种被人当成“活财神”一样供着的感觉,让他这个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知识分子,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而张二奎,则彻底成了这片工地的“阎王爷”。他和他手下的验收小组,掌握着给不给工分的生杀大权。他板着脸,背着手,在各个作业点之间巡视。哪个小组的活儿干得不标准,他眼一瞪,口水一喷,就能把那几个壮汉骂得狗血淋头。被骂的人还不敢还嘴,只能点头哈腰,保证立刻返工。
因为他们都知道,得罪了这位“阎王爷”,就等于得罪了钱和白面。
仅仅一个星期,三千亩地的取样工作,就全部宣告完成。几百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土样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村部的仓库里,蔚为壮观。
月底结算工钱的那天,红旗岭的村部大院里,比过年还热闹。
沐添丁亲自押着钱,带着合作社的会计,在院子里摆开了一张长条桌。桌子上,一个大铁皮箱子打开着,里面是崭新的一沓沓大团结、五元、两元的钞票。旁边,还堆着十几袋雪白的面粉,袋子上印着鲜红的“特级”二字。
红旗岭的几百号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桌子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箱子钱和那堆白面,呼吸都变得粗重了。
王大疤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脸色复杂。他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村民们能拿到实惠感到一丝欣慰;但另一方面,看到沐添丁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收买了全村的人心,他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和危机感。
“各位红旗岭的乡亲们!”沐添丁站到桌子后面,拿起一个铁皮喇叭,声音洪亮地喊道,“今天,是咱们青山药材产业联合社,第一次给大家发工钱的日子!”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
“这个月,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咱们提前完成了土地勘测任务!这离不开每一位辛勤付出的同志!我沐添丁代表联合社,谢谢大家!”沐添丁说着,对着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村民都有些不知所措,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他们何曾见过这么客气的“领导”?
“废话不多说,下面,我宣布这个月的工分结算结果!”沐添丁拿起一份长长的名单,“这个月,咱们总共产生了三千二百个合格工分,按照一个工分五分钱计算,总计工钱一千六百元!”
一千六百元!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星期,就挣出了一千六百块钱!这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下面,由我们的会计,按照各小组的工分排名,依次发放工钱!”
“第一名,王老四生产小组!总计工分三百五十个,应发工钱一百七十五元!另外,按照章程,额外奖励白面一百斤,小组五人,每人二十斤!”
当会计把厚厚的一沓钱和五袋白面交到王老四手里时,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激动得手都在抖。他和他小组的成员,看着手里的钱和肩上的白面,咧着嘴笑得合不拢嘴。
周围的人群,投来了无比羡慕的目光。
“第二名,李二狗小组!工分三百三十个,工钱一百六十五元!”
“第三名,赵大脑袋小组!工分三百一十个,工钱一百五十五元!”
……
一个又一个小组的名字被念到,一笔又一笔的钱被发了下去。领到钱的村民,喜笑颜开,没领到钱的,也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下个月大干一场。
整个发钱的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整个红旗岭,都沉浸在一种狂热的喜悦之中。
沐添丁没有多待,发完钱,他就准备带人离开。
临走前,他走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大疤瘌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
“王副社长,这是你的。”
王大疤瘌一愣:“我的?我什么也没干。”
“你是副社长,负责整个红旗岭的生产管理和人员调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沐添丁把信封塞到他手里,“这是联合社给你的岗位津贴,每个月都有。两百块。以后联合社规模大了,还会再涨。”
说完,沐添丁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带着人,在村民们“沐社长再见”的欢呼声中,离开了红旗岭。
王大疤瘌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二十张崭新的大团结。
他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院子里那些兴高采烈的村民,再想起沐添丁临走时那平静的眼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他处心积虑地想给沐添丁下马威,想保住自己的面子和权威。可对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沐添丁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了所有人,跟着他,有肉吃。
他王大疤瘌,辛辛苦苦搞养鸡场,赚的钱都进了自己的腰包,村民们只能跟着喝点汤。而沐添丁,一出手就是上千块的工钱,几十斤的白面,把利益实实在在地分给了每一个人。
人心是一杆秤。谁对他们好,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王大疤瘌甚至能想象到,从今天起,他在红旗岭村民心中的地位,恐怕就要排在沐添丁后面了。他这个村支书、副社长,正在被一步步地架空。而架空他的,不是权力,不是命令,而是钱,是白花花的银子和雪白的面粉。
他想发火,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沐添丁做的每一件事,都光明正大,合情合理。他给村民发钱,给自己发津贴,都是按照章程办事。他能说什么?说钱给多了?说不该收买人心?
“老板……”王老四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手里还扛着一袋白面,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您看……这……沐社长真是个敞亮人啊!”
王大疤瘌斜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副德性,气不打一处来。前几天还跟着自己阳奉阴违,现在拿了钱,就立马改口叫“沐社长”了。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把那信封揣进怀里,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敞亮?哼,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王老四看着紧闭的房门,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死要面子活受罪。”然后扛着自己的白面,美滋滋地回家了。
办公室里,王大疤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白酒,没有菜,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试图跟沐添丁斗,可他发现,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他玩的是江湖规矩,是拉帮结派,是下马威。而沐添丁玩的,是现代企业的管理模式,是利益捆绑,是阳谋。
他的那些小伎俩,在沐添丁的阳谋面前,就像是三岁小孩的把戏,幼稚又可笑。
酒过三巡,王大疤瘌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已经被沐添丁绑上了战车,而且,他现在想下车,都下不来了。全村的人都指望着联合社吃饭,他要是敢撂挑子,村民们会第一个撕了他。
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老老实实地配合沐添丁,把这个药材基地干好。干好了,他还能跟着喝汤吃肉,拿那七成的分红。干不好,他就是红旗岭的千古罪人。
“沐添丁……你够狠……”王大疤瘌喃喃自语,将杯中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火烧火燎,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这个红旗岭的“土皇帝”,算是当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