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周文海和张二奎再次带着人马,开着手扶拖拉机来到红旗岭的河滩地时,王老四和他手下的那帮村民,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德性。有的人蹲在地上抽烟,有的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笑,完全没把今天的工作放在心上。
王老四看到张二奎也跟来了,而且身后还多了几个沐家村的壮小伙,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但嘴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腔调:“哟,周工,今天这阵仗不小啊,怎么还把张队长给请来了?是怕我们招待不周吗?”
张二奎现在看这家伙就来气,要不是沐添丁提前交代过,他真想上去就给他一拳。他忍着火气,从口袋里掏出那沓工分记录单和那个崭新的印章,在王老四面前晃了晃。
“王队长,从今天起,咱们改改规矩。”张二奎学着沐添丁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我们沐社长说了,为了提高大家的积极性,也为了公平公正,咱们联合社正式实行‘工分制’。”
“工分制?”王老四和周围的村民都愣住了,这词儿他们不陌生,以前在生产队挣工分,可那是大锅饭,干好干坏一个样,早就没人当回事了。
张二奎清了清嗓子,把沐添丁昨晚交代的话,大声地宣布了出来:“从今天开始,你们红旗岭的人,以五个人为一组,自由组合,到我这里来登记。每完成一个取样点,经过我们验收小组的检查,只要操作规范、质量合格,我就在你们小组的工分单上,盖上一个‘验收合格’的章!”
他故意把那红色的印章在手里拍了拍,发出“啪啪”的声响。
“一个章,代表10个工分!一个工分值多少钱,你们知道吗?”张二奎故意卖了个关子,看到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他才得意地伸出一个巴掌,“五分钱!一个章,就是五毛钱!”
五毛钱!
这个数字一出来,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在这个时代,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天活,累死累活也就挣七八个工分,折合成钱,不过一毛多。现在,只要按要求钻个洞,取点土,就能挣五毛钱?这钱也太好挣了吧!
王老四也惊呆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张……张队长,你……你没开玩笑吧?”
“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张二奎把胸脯一挺,“这还不算完!我们沐社长说了,这个月月底,按工分结算工钱,多劳多得,上不封顶!哪个小组挣的工分最多,联合社额外再奖励每人二十斤白面!”
二十斤白面!
如果说刚才的五毛钱只是让大家震惊,那这二十斤白面,就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在这个苞米面都算细粮的年代,白面,那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
“真的假的?还给白面?”
“我的天,这要是真的,那可发了!”
“干一个活儿,就能挣五毛钱,这比抢钱还快啊!”
红旗岭的村民们彻底炸了锅,一个个眼睛里都冒出了绿光,再也没有了刚才那副懒散的样子。刚才还蹲在地上抽烟的,立刻把烟头扔了;刚才还在聊闲篇的,也赶紧凑了过来,生怕自己听漏了一个字。
王老四看着手下人这副财迷心窍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他终于明白沐添丁想干什么了。
沐添丁这小子,太狠了!他根本不跟自己这个生产队长掰手腕,也不跟王大疤瘌这个副社长讲道理。他直接用最简单、最粗暴的办法——撒钱,越过了所有的中间管理层,直接把利益跟最底层的干活村民捆绑在了一起!
这招釜底抽薪,玩得太绝了!
现在,不用周文海去催,不用张二奎去骂,这些村民为了那五毛钱,为了那二十斤白面,自己就会拼了命地去干活,而且会想方设法地干好,因为干不好,就拿不到工分,拿不到钱!
“还愣着干啥?赶紧五个人一组,过来登记啊!早登记,早干活,早挣钱!”张二奎扯着嗓子喊道。
人群“呼啦”一下就动了起来。
“我,我,我跟二狗子一组!”
“算我一个!李三,快过来,咱们凑一组!”
“别抢,别抢!我们几个早就说好一组了!”
村民们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拉帮结派,很快就分成了七八个小组,围着张二奎登记。刚才还对他爱答不理的村民,现在一个个都挤着笑脸,喊着“张队长”。
王老四被晾在一边,脸色铁青。他感觉自己这个生产队长,瞬间就被架空了。以前,他是这帮人的头儿,他说东,没人敢往西。现在,张二奎这个外人,只用了几句话和一沓工分单,就把他的人心全给勾走了。
“王队长,你看,大家都挺积极的。”周文海走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王老四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笑容:“是……是啊,我们红旗岭的村民,就是朴实,一听是给联合社干活,劲头都足。”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把沐添丁骂了千百遍。
很快,第一个登记好的小组,就拿着工具,在周文海的指导下,开始了工作。
这一次,他们的态度跟昨天简直是天壤之别。
周文海说钻头要垂直,那个负责钻洞的小伙子,就趴在地上,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仔仔细细地对准了,才开始用力。
周文海说土样不能撒,那个负责装袋的,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接着,生怕掉了一粒土在外面。
周文海说编号要写清楚,那个负责记录的,就一笔一划,写得跟小学生描红一样工整。
五个人分工合作,配合默契,效率极高。不到十分钟,一个完全符合标准的取样点就完成了。
他们把装好的土样袋和工分单,一脸期待地交给了张二奎。
张二奎拿着土样,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遍,又看了看地上的钻孔,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错!这个干得标准!”
说完,他拿起那个红色的印章,蘸足了印泥,在那个小组的工分单上,“啪”的一声,盖下了一个鲜红的“验收合格”!
那个小组的五个人,看到那个红章,眼睛都直了,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仿佛那不是一个章,而是一张五毛钱的钞票。
“谢谢张队长!”
“我们再去干下一个!”
他们宝贝似的收好工分单,立刻又冲向了下一个木桩。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他小组看到第一组这么快就拿到了工分,更是急红了眼,一个个都卯足了劲,严格按照周文海的要求去操作,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盖不上章。
整个河滩地上,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周文海再也不用苦口婆心地去纠正了,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回答一些技术问题就行。而那些小组为了提高效率,遇到不明白的,都主动跑过来问他,态度恭敬得不得了。
张二奎和他带来的那几个沐家村小伙子,则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他们背着手,在各个小组之间溜达,像个监工一样,指指点点。哪个小组的活儿干完了,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请他们去验收。
王老四孤零零地站在地头,看着这番景象,心里拔凉拔凉的。他知道,王大疤瘌的下马威,彻底失败了。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被人家轻而易举地就给化解了。
他不敢耽搁,赶紧跑回村部,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给王大疤瘌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王大疤瘌听完汇报,沉默了很久,久到王老四以为电话都断了。
“老板?老板?你还在吗?”
“……在。”电话里传来王大疤瘌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了。让他们干吧。”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王大疤瘌坐在他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手里夹着烟,烟灰已经烧了老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王老四刚才说的话。
工分制、五毛钱、二十斤白面……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一次小看了沐添丁。
他本以为,沐添丁会仗着县里的支持,用权力来压他。那样的话,他就有无数种办法阳奉阴违,让沐添丁的指令出不了村部。
可沐添丁没有。
沐添丁根本不跟他玩权力游戏,而是直接砸钱,用利益去撬动人心。
这一招,让他所有的后手都成了空拳,打在了棉花上。他能管住他的人,但他管不住人心对钱和白面的渴望。他要是现在敢下令不让村民们干,不用沐添丁动手,他手下这帮人就能把他这个村支书给掀了。
“好小子……真是个好小子……”王大疤瘌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忌惮。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毛头小子,而是一个手段老辣、心思缜密的对手。
这场博弈,他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