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仿佛时光被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牵绊,缓缓沉淀下来。
方才那一点带着药香与暧昧的扰攘,终是被更深沉的倦意覆盖。
唐三藏垂眸,目光如静谧的湖水,无声地流淌在怀中人儿的睡颜之上。
她真的睡沉了。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随着平稳悠长的呼吸,极轻微地颤动着,像栖息在花瓣上休憩的蝶翼。
先前因发烧和情绪激动而泛起的薄红已然褪去,只余下大病未愈后特有的、玉石般的脆弱与苍白。
脸颊深深埋在他胸前,挤压出一小片柔软的红痕,之前那粒被他指尖戏谑过的梨涡,此刻也随放松的睡意隐没在衣料的褶皱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惹人怜惜的凹陷。
十四年风霜,西行万里,无数次在黄沙落日或古佛青灯下描摹的容颜,此刻真真切切地依偎在他怀中,却比记忆中更加清减单薄。
指腹下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微凉的脸颊,感受着那份久违又失而复得的温软。
心尖深处,十四年间积攒的刻骨思念、未曾护她周全的沉沉愧疚,以及此刻盈满胸腔的、几乎要溢出的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满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她是他的劫,亦是他甘愿沉沦的净土。僧袍下紧贴的温热躯体,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心跳,像一块坠入情天欲海的补天石,瞬间抚平了所有因身份、戒律、世情而生的惊涛骇浪。
他不恼,亦不忍动,唯恐一丝细微的声响便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片刻的安宁。
唐三藏就这样抱着她,仿佛要抱过地老天荒,抱尽那错失的十四年光阴。
一时间,船舱内落针可闻。方才碗盏轻磕矮几的微响,衣袂摩擦的窸窣,甚至远处隐约的风声,都在这份专注的凝视与守护中悄然隐去。
唯有两道呼吸声交织缠绕——一道是他沉稳悠长的吐纳,带着佛前熏染的淡淡檀息。
另一道则轻浅许多,如同初春新叶上滚动的细小露珠,带着病中的柔弱,规律地、依赖地依附着他的节奏。
从舱顶小窗斜斜透入的曦光,将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染成细碎的金粉,无声地舞动,最终温柔地洒落在她散落在他臂弯的乌发上,跳跃出点点温润的光泽。
这片被晨光镀上金边的静谧,像一层无形的、温暖的茧,将两人密实地包裹其中,隔绝了尘世,也隔绝了所有未解的烦忧与未来的风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相拥的温度和心跳的共鸣。
舱门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是如意。她早已屏息静气地侍立在一旁,将这无声胜有声的一幕尽收眼底。
看着自家小姐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像只寻求庇护的雏鸟般安然沉睡在法师怀中。
看着那位传闻中宝相庄严、心如止水的法师,此刻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几乎能溺毙人的温柔与专注,那环抱的姿态是如此的珍重,仿佛拥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稀世奇珍。
如意的心头,百感交集,最终都化作一声悠长的、欣慰的叹息在心底弥漫开来。
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的漫长等待与煎熬。她陪着小姐从长安明媚的春日,等到塞北的雪落满肩头,再等到小姐形容憔悴、心如死灰……多少个日夜,看着小姐对着那枚褪色的退亲玉佩默默垂泪,对着西北方向望眼欲穿。
世人都道法师西行求法,功德无量,可又有几人知晓这功德背后,牵绊着另一个女子漫长孤寂的青春与望穿秋水的等待?
如今,佛祖垂怜,法师归来。虽然小姐历经生死劫难,身体孱弱,身份处境更是尴尬微妙。
但此时此刻,看到法师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怜惜,看到小姐在他怀中寻得的片刻安稳,如意觉得,这十四年间所有的苦楚和悬心,似乎都值得了。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份历经劫波、好不容易才重聚的温存,这份属于这对?未婚夫妻?的静谧时光,不该被任何人打扰。
如意用最轻缓的动作,像怕惊动沉睡蝶翼的微风,悄无声息地后退着。
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舱门的铜环,一点点、一点点地合拢。
在门扉即将完全闭合的刹那,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舱内——晨曦勾勒出两人相依的剪影,静谧、圆满,如同一幅被时光珍藏的古画。
她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暖而释然的弧度。轻轻带上门栓,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甲板上清冽的晨风拂面,带着水汽的微凉,让如意纷繁的心绪稍稍沉淀。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色,十丈开外的天际悬着一轮金乌。
清亮的光线漫过她的眉睫洒落缱绻云涛,碎金万点,时辰真的不早了。
她想起船舱里那两人,一个风寒未愈,一个风尘仆仆,昨夜的那盏温粥,此刻怕是早已化入脏腑,只余胃腑空空,一丝暖意也无。
尤其是小姐,那般孱弱的身子骨,又受了风寒,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温软滋养的食物来恢复元气。
念头一起,脚步便不再迟疑。如意转身,步履轻快地朝着船尾的简易小厨房走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柴火灰烬和清水的气息。
她挽起袖子,麻利地生起小泥炉里的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舔舐着粗糙的陶制锅底,很快将锅里的清水烧得滋滋作响,冒出缕缕白色蒸汽。
她细心地淘洗着带来的上好粳米,米粒在清水中颗颗分明,圆润洁白。
她特意多搓洗了两遍,要让粥更香更滑。想到小姐的口味和病中的脾胃,她又翻出几颗饱满的红枣。
去核撕成小块,又寻到一小把金黄的、能健脾开胃的小米,一并投入翻滚的米汤中。
很快,米香混合着红枣的甜香便在小厨房里氤氲开来,温暖而熨帖。
看着锅里渐渐变得浓稠、咕嘟冒泡的米粥,如意的心也如同这炉火般安稳踏实。
她想着,一会儿再切点腌得恰到好处的嫩脆酱瓜,或者用香油拌一小碟碧绿的时蔬,清爽又开胃。
要让小姐多吃一点,圣僧……也该好好补一补才是。她专注地守着炉火,不时用木勺轻轻搅动,防止粘底。
小小的厨房里,柴火噼啪,粥香弥漫,为这漂泊的仙舟,也为那劫后重逢的有情人,熬煮着一份简单却饱含心意的人间烟火。
如意将精心熬煮的红枣粳米粥盛入青瓷碗中,粥汤浓稠如绸,米粒颗颗饱满晶莹,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玉色。
她又麻利地备好几样开胃小菜——腌得脆生生的酱瓜片,薄如蝉翼,透着琥珀光泽。
一碟香油拌的碧绿时蔬,嫩叶上还缀着露珠般的油星,清爽得能涤净五脏六腑。
粥香与菜香交织,在托盘中氤氲升腾,如一层暖雾裹住了她的指尖。
她轻手轻脚地将托盘端起,步履轻捷如燕,向着舱门走去。
甲板上清冽的晨风已渐暖,前方金乌悬于天际,光线透过云层洒落,在船舷投下碎金似的斑驳光影,映得如意素色裙裾也染上了几分辉煌。
她行至舱门前,足音轻悄,生怕惊扰了内里的宁静。
站定后,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微乱的呼吸——舱内寂然无声,只隐隐传来衾被摩擦的窸窣,似有情人偎依的暖意透出板壁。
她抬起手,指尖在粗糙的木门上停顿一瞬,终是轻叩三下,声如露珠滴落荷叶,随即柔声唤道:“法师…可否开一下门?”
话音未落,舱内那独处的静谧骤然被打破,唐三藏不悦地拧紧眉头,连眼也未抬,目光仍锁在怀中沉睡的顾清歌身上。
顾清歌面色苍白如纸,纤弱的身躯裹在厚实衾被中,呼吸微促,显是风寒未愈。
唐三藏修长的手指轻抚她鬓角,动作温柔得似怕碰碎琉璃,但转瞬便恢复平日的清冷,声线如冰泉击石:“何事?若无事,莫来叨扰你家小姐歇息。”
舱外的如意心头一紧,听出那话里的愠怒,寒意从脊背窜起。
她忙垂首,声音更压低三分,婉转如莺啼:“回法师,奴婢想着已至卯时一刻,平日里这时辰小姐早该用过早膳。奴婢自作主张熬了红枣粳米粥,配了些清淡小菜,最是暖胃养脾——小姐病体未愈,空着肚子恐损元气,还请法师唤我家小姐起身,与您一同用些热食。”
她不敢再催,只屏息静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托盘边缘,那粗糙陶纹硌得她生疼。
舱内,唐三藏闻得此言,眸中冷意微融——原来这“碍事”的小丫鬟并非莽撞,而是真心挂念。
连日来的郁结如浊气堵胸,他重重一叹,气息拂动顾清歌额前碎发;顾清歌似有所觉,嘤咛一声,蜷缩更深。
唐三藏小心翼翼地将她自怀中移出,动作轻缓如捧珍瓷,将她安放于床榻间。
他俯身为她掖紧被角,指尖划过锦缎,一丝不苟地封住所有缝隙,唯恐寒风吹入半分。
舱门“吱呀”一声轻启,木板摩擦的涩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惊得正神游天外的如意猛一哆嗦,托盘险些脱手。
她急忙稳住心神,强作镇定,抬眼时已换上恭顺神色:“法师,麻烦让让。”
唐三藏后退一步,身形如松,让出窄窄通道,目光却仍冷淡,似在审视。
如意这才抬脚跨入舱内,一股混合药香与暖衾的气息扑面而来,舱室狭小却整洁,矮几旁烛台余烬未冷,映得四壁昏黄。
她直奔矮几,将托盘轻放其上,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在静室中回响。
她长舒一口气,肩头紧绷的筋肉终于松懈,不由甩了甩发酸的胳膊——那托盘虽不重,端了一路却似千斤担。
心中暗忖:“哎呀,真真累煞人!早知法师这般冷面凶煞,何苦巴巴地来讨嫌?”
腹诽间,她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那动作快如电闪;幸是背对法师,若叫他瞧见,定又要训斥“姑娘家家举止粗野,不成体统”。
忆起往日唠叨,她更觉气闷,又暗中翻了个白眼,这才旋身面向唐三藏。
她敛衽屈膝,行了个标准福礼,裙裾如莲瓣轻展:“请法师慢用,奴婢告退。”
语毕,不等唐三藏应答,她已如受惊小鹿般蹿出门去,足不点地,直朝厨房奔去——五脏庙早咕咕作响,她也需一碗热粥慰藉。
舱门在她身后悄然合拢,独留唐三藏伫立原地,目光落在那碗热气袅袅的粥上。
粥香弥散,似将舱内寒意一寸寸化开,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终是走向床榻。
他将榻上的顾清歌重新抱起,双臂如护稀世琉璃,一手托住她纤柔腰肢,一手轻扶她后颈。
衾被滑落,露出她单薄中衣,晨光自舱窗缝隙渗入,碎金般斑驳洒在她苍白的颊边,仿若病玉生晕。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气息温热如春溪融雪,声线压得极低,唯恐惊碎这易碎梦境:“宝宝…醒醒…先用些粥食再接着睡可好?”
语调里浸满未曾示人的卑微——若他座下悟空、悟能、悟净在此,定要瞠目结舌。
那昔日西行路上目不斜视的圣僧,视红颜如白骨、避女子若蛇蝎的佛子,此刻竟甘愿折腰,将清规戒律焚作灰烬。
只因怀中人是他心底埋藏多年的青梅竹马,是少时桃花树下笑靥如花的顾家长女。
他唐三藏半生修持的冷心冷肺,终是栽在这小冤家掌中,却如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见怀中人毫无反应,只嘤咛一声蜷得更深,他无奈低叹。
索性将她如三岁稚儿般竖抱而起,一手稳托她臀下,一手护住脊背,几步移至矮几旁。
青瓷碗中粥汤稠滑,红枣如玛瑙沉浮,米香混着蜜甜氤氲升腾。
他伸手取过其中一碗,后折返床沿坐定,方舀起一勺温粥,银勺边缘轻碰碗沿,脆响清泠。
他垂眸凝望她睡颜,哄劝声似梵音低诵:“宝宝乖…张嘴…”勺沿抵至她唇畔,热气呵开她紧闭的唇缝。
半梦半醒间,顾清歌只觉米香如丝缕钻入鼻腔,勾起腹中馋虫翻搅,本能的启唇含住勺尖。
温粥滑入喉间,暖意霎时熨帖肺腑。
唐三藏见她如幼猫啜乳的娇憨情态,喉间逸出一声轻笑,心湖骤软,似被鹅羽搔过最敏处,麻痒直透四肢百骸——这满足,竟胜却十年诵经。
一勺,又一勺。他动作极尽轻柔,银勺进出如蝶栖花蕊。
她闭目顺从,长睫如倦鸟栖枝,在他怀中微微颤动。
粥碗渐空,最后一勺喂尽,她犹自未足,粉舌无意识扫过下唇,卷去一滴残粥,复又咂嘴轻啧,似回味琼浆。
唐三藏呼吸骤窒。那一抹小巧樱红掠过视野,如桃瓣沾露,艳光灼灼。
脑中嗡鸣炸响,多年持守的禅心刹那崩摧,热血轰然冲顶,喉间干涩如吞炭火。
他俯首,目光锁死那两瓣樱红的蜜唇,一寸寸逼近。
舱内死寂,唯闻彼此呼吸交缠,时光似被拉作黏稠蜜糖,漫长得令人窒息。
终是情难自禁,薄唇贴上她的——温软、濡湿、甜香沁骨,如吻初绽夜昙。
他僵止不动。唇瓣相贴处似有电流窜走,酥麻直抵指尖。
晨光流转,碎金游移过二人交叠身影,在舱壁投下缱绻剪影。
他阖目沉溺,佛珠滑落腕间也浑然未觉。不知几时,顾清歌忽觉唇上微痒,似虫蚁轻爬。
她蹙眉挥手,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肌肤——棱角分明的颌骨,微刺的胡茬。
触感陌生,惊飞所有瞌睡!她猝然睁眼,杏眸圆瞪,赫然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深瞳。
那张俊美却放大的脸庞,鼻息灼烫喷薄,惊得她魂飞魄散!
“哎哟,我去!什么鬼?”她后仰急避,脊背重重撞上床柱。
顾清歌结结巴巴:你你你…我我我…” 羞愤如沸油泼心,她胸膛剧烈起伏,心跳撞得耳膜轰鸣。
慌乱中瞥见他唇边一点晶莹水光,赫然是她方才舔舐的粥渍!
霎时明了一切,怒火腾烧:“好个花和尚!堂堂佛门子弟,偏学那登徒子行径,暗行轻薄!”
骂声虽厉,尾音却颤。她攥紧衾被,指尖发白——是撕打这伪善圣僧?亦或掩面泣诉贞洁遭辱?
万千念头奔涌,却僵坐如偶,唯余颊上红潮如火,灼得她无地自容。
唐三藏被骂也不恼,反低笑一声,眸中炽焰未熄,似熔金浇铸的佛身里裹着滚烫岩浆。
他倾身向前,玄色衣领随动作滑落,露出半截锁骨,目光如蛛网缚住缩在床脚的少女:“宝宝…你又说错了。”
声线沉哑,字字如梵钟撞心,“贫僧是你三书六礼聘定的未来夫婿,算不得登徒子,至多是你半身红尘。”
见她指尖掐进锦褥,他喉结滚动,续道,“待归灵山,我便向佛祖剖明因果,卸了这金身袈裟,与你结发为盟——”
话音陡转温柔,却似淬毒蜜糖,“圆了爹娘与岳母…当年未竟的鸳盟。”
“你这人……怎么就是…”顾清歌颤声截断,尾音碎在喉间。
舱内残存的粥香忽被寒意冻凝,矮几上瓷碗腾起的热雾扭曲如魂。
唐三藏骤然逼近,掌心撑在她颈侧床柱,阴影完全笼住她:“莫恼。”
他指尖拂过她散乱鬓发,动作轻柔似捻佛珠,言辞却斩金断玉,“贫僧并非问询,而是告示。今生来世,你俱是我妻。”
“不是…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她猛地抬头,眼眶赤红如染血玉,“前尘往事早同你说清!我不会嫁你,更不会困守此间!”
指甲深陷掌心,她用痛楚逼退心软,“我随你去灵山,不过是暂借片瓦栖身…待寻到归路,定要重返故土!”最后四字如利刃出鞘,斩断所有温存可能。
她倏然埋首膝间,青丝瀑垂掩住面庞——不敢看他眼中破碎的光,怕一念之差,便坠入万丈情渊,永世难赎。
唐三藏身形剧震。那句“重返故土”似冰锥贯胸,刺得他踉跄倒退。
挺拔如青松的脊梁一寸寸佝偻,终是颓然跌坐床沿。檀木矮几映出他扭曲倒影:僧袍仍在身,内里佛骨却已寸寸焚灰。
他怔望自己颤抖的双手——这双曾渡妖魔、捧经卷的手,此刻竟抓不住一缕异世孤魂。
死寂漫延。舱内暖意尽散,唯余穿隙冷风嘶嘶游走。
仙船正破开浓稠云海,舷窗外忽明忽暗:时而流金泼洒,似天女织锦;时而墨云翻涌,如孽龙吐息。
一束诡谲的靛青光晕扫过顾清歌蜷缩的背脊,在她素白中衣上投下颤动的鳞纹,恍若困于浅滩的人鱼。
唐三藏凝着那光影,忽忆起少时长安雨巷——七岁的顾清歌攥着杏花糖人。
裙角溅满泥点,却笑着将糖塞进他掌心:“三藏哥哥,甜不甜?”而今糖化人杳,空余苦海无涯。
他喉间忽涌腥甜,佛偈在舌底碾作尘屑。原来所谓普度众生,终究度不了心头一点痴妄。
船舱内,空气仿佛凝成了初冬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方才激烈的争执余韵未散,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碰撞。
木质舱壁渗着水汽的凉意,一盏孤零零的琉璃灯挂在舱顶,火苗不安地跃动着,将两人僵持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舱壁上,如同两尊沉默对峙的石像。
顾清歌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单薄里衣,方才情绪的剧烈起伏让她一时忘了寒冷。
此刻静默下来,那渗骨的凉意便如附骨之疽,顺着裸露的颈项和纤细的手臂攀爬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死寂。
“阿嚏——!”
这声喷嚏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唐三藏被焦虑和自责冻结的神经。
他猛地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视线慌乱地落在顾清歌身上。
少女乌发微乱,几缕青丝黏在苍白的颊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伶仃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他这才惊觉自己的疏忽——她病体未愈,又穿得如此单薄在这阴冷的船舱里与他僵持!
一股强烈的怜惜和懊悔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扯过一旁散开的、尚带着他体温的厚实衾被。
那锦被入手沉甸甸的,绣着繁复的莲纹。他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却又在即将触碰到她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最终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厚重的温暖严严实实地裹在她身上,从肩膀一直裹到脚踝,只露出一张带着愠怒和些许茫然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那柔软布料下包裹的温热躯体烫到一般,猛地向后弹开,几乎是跌坐回床沿。
他再次紧紧闭上双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胸膛起伏,默念着清心咒文。
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悸动与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靠近欲望。
那串重新雕刻的紫檀佛珠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肩头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暖意,驱散了刺骨的寒。顾清歌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一双刚刚睁开、盛满了担忧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眸子里。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温柔,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她心尖止不住的轻颤,如同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又酸又麻。
几乎是瞬间,她便仓皇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
“不能看!不能看他的眼睛!”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那里面藏着她无法抗拒的深渊,一旦跌入,那些好不容易筑起的、想要疏远、想要了断的决心,便会在他这样专注而深情的注视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用这细微的痛楚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细微的动静并未逃过唐三藏的感知。他捕捉到她抬头的一瞬,黯淡的眼底骤然像被投入火种,猛地亮起惊人的光彩。
俊朗的脸上立即迸发出纯粹的惊喜,仿佛久旱逢甘霖的旅人。
然而,这份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眼睁睁看着她飞快地垂下头,像一只受惊的鸵鸟。
将整张脸深深埋进曲起的双膝之间,只留给他一个抗拒的、蜷缩的背影。
那骤然熄灭的光彩,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唐三藏。
他挺拔的脊背似乎佝偻了一些,头深深地低垂下去,额前因低俯形成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眉眼。?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宝相庄严、俯瞰众生的圣僧模样?
倒像极了一只被主人狠心遗弃在凄冷雨夜里的、无家可归的幼犬或小猫。
湿漉漉的皮毛紧贴着瘦弱的身体,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被抛弃的、无声的哀伤与可怜。
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配合着一声接一声沉重而绵长的叹息,低沉地、固执地钻进顾清歌的耳朵里。
“唉……”
“唉……”
那叹息仿佛带着钩子,一下下刮搔着她紧绷的神经。
起初她还强忍着,试图用双手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
终于,在不知是第几十声叹息后,顾清歌彻底崩溃了。
她猛地抬起头,秀气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像炸了毛的猫,对着那个垂头丧气的“圣僧”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破音:“法师大人!你到底想怎样?!”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有话说,有……有那个什么就放!别总是唉声叹气没完没了!搞得我顾清歌好像是那种抛妻弃子、十恶不赦的负心汉一般!你……你这副样子,给谁看?!”
这声低吼如同惊雷,顿时劈散了唐三藏周身的低气压。
他倏地抬起头,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比星辰更璀璨的亮光,那份狂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将他整个人点燃。
“宝宝!”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颤抖,清越的嗓音此刻显得有些急促,“你……你终于肯理我了!”
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她,目光灼热得如同实质,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融进骨血里才罢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愿再与我说一句话了……”那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宝宝……?!”顾清歌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噎了一下,脸颊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薄红。
她本想立刻厉声纠正这轻浮的称谓,斥责他身为出家人的孟浪。
可话到嘴边,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纯粹到近乎卑微的喜悦。
看着他因为自己一句回应而焕发的神采,那句斥责竟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只是微微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线,别开了微微发烫的脸颊。
这一瞬间的沉默,在唐三藏眼中无异于天大的默许和鼓励。
他心头的狂喜如同燎原之火,顷刻间烧毁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顾忌。
他得寸进尺,身体开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她挪动。
坚硬的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船舱里被无限放大。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和防备,直抵她灵魂最深处,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念头。
顾清歌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温度,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想后退,想拉开这令人心慌意乱的距离。然而,就在她身体微微后仰,重心稍移的刹那,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袭来。
唐三藏的动作快如闪电,长臂一揽,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决绝,将她整个人从厚重的衾被中捞了出来。
紧紧箍进了自己滚烫的怀抱,动作间带起的风拂动了琉璃灯盏,光影剧烈摇晃。
“啊——!”顾清歌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像是受惊的雀鸟。
温热的男性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将她包裹,陌生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救命!快来人啊!有和尚非礼良家少女啦!!”她一边尖叫,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拼命挣扎。
手脚并用地推拒着那堵坚实如铁壁的胸膛,试图从那令人窒息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指尖划过他质地精良的僧袍,留下凌乱的褶皱。然而,她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
唐三藏的双臂如同最坚韧的藤蔓,死死地缠绕着她,力道之大,让她感受到了骨骼被挤压的微痛。
他仿佛真的想将她揉碎了,拆解了,然后一点一点、严丝合缝地“焊死”在自己的怀抱里,从此骨血交融,生生世世,再也不分离。
他的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顶,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清甜的、带着药草气息的味道,呼吸沉重而灼热地喷洒在她的发间。
顾清歌的挣扎越来越激烈,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很快汇聚成珠,沿着鬓角滑落,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稳。
香汗淋漓,浸湿了单薄的里衣,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她感觉自己像一条离水的鱼,无论怎样扭动拍打,都无法撼动那钳制她的礁石分毫。
反而在那剧烈的肢体摩擦和紧密的贴合中,一种奇怪的感觉悄然滋生——“这和尚……”
他手臂的肌肉绷紧如岩石,心跳声如同擂鼓,透过薄薄的衣料重重敲击着她的后背,那份力道中透出的,与其说是欲念,不如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怕失去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荒谬中却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真实。“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出去,顾清歌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恐惧和愤怒交织,她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仰起头,对着他线条紧绷的下颌。
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声音因缺氧而有些断续:“臭……臭和尚!你……你是要勒死我不成?!还不……赶紧给本姑娘松开!不然……不然我就……”
她喘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威胁听起来更有力,“不然我就让你好看!我……我咬死你!”
末了,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掩饰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不合时宜的呜咽,她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声冷哼,在极度贴近的耳鬓厮磨间,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更像是情人之间欲拒还迎的娇嗔,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尾音。
那声带着泣音的“哼”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唐三藏的心尖上。
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勒紧的铁臂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力道,让新鲜的、带着他气息的空气重新涌入顾清歌的肺部。
但也仅仅只是“松了一些”而已。他那双有力的臂膀依旧如同最坚固的锁链,牢牢地将她圈禁在方寸之地,确保她不会闷着,却也绝无逃脱的可能。
他的手掌依旧稳稳地贴在她纤细的腰背和后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占有姿态,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意思。
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舒适地嵌合在他怀里,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
感受到那顽固的禁锢并未解除,顾清歌心中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气力也终于耗尽。
“算了……横竖挣不开,这和尚此刻力气大得骇人,与其徒劳消耗,不如……破罐子破摔吧。”
况且……这怀抱,意外地坚实、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阳光晒过般的干燥气息,驱散了船舱内所有的阴冷。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她放弃了所有支撑,任由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螓首无力地靠在他宽阔而温热的肩窝,鼻尖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檀香,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
一种久违的、疲惫的安宁感悄然弥漫。纷乱的心绪似乎也在这奇异的安稳中沉淀下来,只剩下耳畔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
她闭上眼,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偷来的“岁月静好”。舱外,似乎有微风掠过船帆,发出低沉的呜咽。
察觉到怀中人儿彻底的放松和顺从,唐三藏紧蹙的眉峰终于彻底舒展,紧抿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化作了心底一片温软的春水。
他垂眸,目光如同最柔和的月光,流连在她微微汗湿的鬓角、紧闭的眼睫和因为方才挣扎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
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散落在他臂弯的青丝。
“宝宝……”他低低唤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缱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拂过她的耳廓。
顾清歌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抗拒或反驳。
“今日天气极好,”他继续说着,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舱门,望向外面的世界,“日头暖和得很。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可好?”
他的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每一个字都包裹着蜜糖般的温存。
然而,话音未落,那环抱着她的强壮臂膀已然发力。
唐三藏根本没等她的回答,甚至没给她一丝思考或拒绝的间隙。
他腰身一挺,抱着她的手臂稳如磐石,竟就这样抱着裹成蚕茧般的她,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动作流畅而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啊——!”顾清歌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低呼出声。
身体骤然悬空带来的失重感,让她本能地再次收紧了环在他颈后的手臂,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他僧袍的领缘。
厚重的锦被随着起身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她纤细的脖颈和一小片精致的锁骨。
唐三藏立刻敏锐地察觉,抱着她的手臂极快地向上托了一下,同时用下巴轻轻压了压被角,确保那温暖的屏障依旧将她严密包裹,只留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露在外面。
他低头,对上她控诉又带着点茫然的眼神,唇角勾起一个安抚又隐含得意的弧度,脚步已毫不犹豫地迈开。
“吱呀——”
沉重的舱门被他用肩膀顶开,一股与舱内截然不同的气息瞬间涌入。
不再是陈腐、阴冷、混杂着淡淡药味和檀香的沉闷,而是带着水汽的清新、阳光烘烤过的暖意,还有一丝自由旷达的风的气息。
顾清歌被这骤然涌入的光明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
即使隔着眼睑,也能感受到那金灿灿、暖融融的光线,霸道地驱逐了船舱里盘踞已久的昏暗。
她不适地蹙紧了眉头,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躲避这过于强烈的光线。
她能感觉到他抱着她走出了舱门,脚下是坚实的甲板,风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带着凉意拂过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颈项。
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却又被那阳光的暖意包裹着,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