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那场夜宴的余波尚未平息,新的试探便已接踵而至。这一次,崔呈秀并未再摆酒设宴,而是直接将沈砚秋请到了他在兵部衙署内的一处僻静值房。此处陈设简单,与他在崔府的奢华书房迥异,却更透着一股务实公务之地的压迫感。
“砚秋啊,坐。”崔呈秀今日未着官服,一身深色常服,显得随意而亲近,他亲手给沈砚秋斟了杯茶,脸上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笑容,“辽东之行在即,诸事繁杂,可都准备妥当了?”
沈砚秋躬身谢过,双手接过茶杯,指尖能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劳崔大人挂心,正在加紧筹备,一应文书、人员、物资清单皆在梳理,断不敢误了陛下交办的差事。”他答得中规中矩,滴水不漏。
崔呈秀点了点头,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浮沫,似是不经意地说道:“辽东那边,情况复杂,远非京城可比。边军那些丘八,多是粗野之辈,只认实力,不认文章。袁崇焕留下的那帮旧部,更是眼高于顶,未必会将你一个文官钦差放在眼里。”
沈砚秋微微颔首,表示受教:“下官明白,此去定当谨慎行事,以实务为先,不敢以钦差自居。”
“光谨慎还不够,需得有自己人帮衬。”崔呈秀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老夫已向九千岁力荐,待你辽东归来,这兵部职方司郎中的位置,便由你来坐。职方司专管天下军备调配、武官升迁考评,尤其是辽东军务,更是重中之重。有了这个位置,你日后推行军备改良,掌控辽东军需,便是名正言顺。”
兵部职方司郎中,虽只是正五品,却是实实在在的枢要之职,掌管军国机务,权柄极重。崔呈秀抛出这个诱饵,不可谓不丰厚。
沈砚秋适时地露出几分“震惊”与“感激”,忙起身道:“崔大人如此提携,下官……下官何德何能?”
“坐下,坐下。”崔呈秀虚按了下手,脸上笑意更深,但眼底却锐光一闪,“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只是,欲承其重,必先表其诚。徐光启老先生固然学问渊博,于你有恩,但他终究是东林一脉,与九千岁并非同道。如今东林势颓,你若与之牵连过深,恐为九千岁所不喜,于你前程有碍啊。”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真正的条件摆了出来。不仅要沈砚秋投靠,更要他交出“投名状”——监视乃至疏远徐光启。
沈砚秋脸上适时的“感激”僵了僵,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他垂下眼睑,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开口:“崔大人明鉴,徐师于下官,确有半师之谊,提携之恩……骤然背弃,恐惹物议,天下人将如何看下官?此事……可否容下官缓图之?必寻一稳妥之法,不负大人期望。”他这话说得恳切,将一个陷入忠义两难、挣扎求存的年轻官员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崔呈秀盯着他看了几息,见他确实不似作伪,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散去大半。他要的就是沈砚秋这种“欲拒还迎”的态度,完全驯服的鹰犬反而无趣,这种有牵挂、有挣扎,最终却不得不依靠他的人,用起来才更放心。
“也罢,此事确需谨慎,不可操之过急。老夫信你自有分寸。”崔呈秀仿佛很大度地摆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推心置腹”,“既是一家人,有些事也不必瞒你。老夫在辽东,也有些许产业,主要是些盐货往来。辽东苦寒,食盐紧缺,利润倒也尚可。此次你督导军备发放,辎重车队往来频繁,正好可借这便利,捎带些私货过去。路线、接应之人,我自会安排妥当,绝不会让你为难,更可分润于你,也算为你这趟辛苦差事添些彩头。”
他竟如此直白地将利用军备运输队夹带私盐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既是进一步的拉拢,也是一次更危险的试探。若沈砚秋应下,那便是彻底绑在了他崔呈秀的战车上。
沈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恍然”与“心动”,随即又转为“谨慎”,低声道:“承蒙大人信重,将此等机密之事相托。只是……军资运输,沿途关卡查验甚严,若……”
“诶,放心。”崔呈秀打断他,胸有成竹地一笑,“沿途关节,老夫早已打点妥当。你只需在发放文书上,将这几条路线标注为优先保障的军粮运输主干道,沿途自有我们的人接应,万无一失。”他随手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条,推到沈砚秋面前,“这是具体的路线与接头暗号,你且收好。”
沈砚秋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却觉重若千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将纸条郑重接过,塞入袖中:“下官……明白了。定当小心办理,不负大人所托。”
崔呈秀见他收下纸条,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笑容,又勉励了几句,便端茶送客。
离开那间值房,沈砚秋走在兵部衙署长长的廊庑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袖中那张纸条,如同烙铁般烫人。
他回到自己的值房,苏清鸢已在屋内等候。她敏锐地察觉到沈砚秋神色间的沉凝,没有多问,只默默递上一杯新沏的浓茶。
沈砚秋坐下,将袖中纸条取出,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放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崔呈秀,欲借我军备发放之机,行私盐运输之实。”他声音低沉,将方才崔呈秀的话简略说了一遍。
苏清鸢眼神一凛:“他竟如此大胆!大人,我们……”
沈砚秋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冷静得可怕:“他将此事告知于我,是试探,也是捆绑。我们之前查到的,关于他亲信在辽东军械上的贪墨,只是冰山一角。这私盐,恐怕才是他真正的财源巨鳄。”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苏清鸢,眼神锐利,“清鸢,你立刻去查,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重点查山东至辽东的盐路,尤其是近两年,有哪些商队能频繁、大量且畅通无阻地往来,背后东家是谁,与崔呈秀、与辽东军中哪些人有牵连。还有,辽东那边,哪些卫所、将领的用度异常奢华,与其俸禄、常例收入明显不符。”
“是!”苏清鸢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领命。她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更是扳倒崔呈秀的关键。
接下来的几日,沈砚秋表面如常,加紧筹备辽东之行,暗中则与苏清鸢保持着紧密联系。苏清鸢动作极快,她本就心思缜密,又有沈砚秋提供的方向和之前打下的部分人脉基础,很快便有了收获。
“大人,”夜深人静时,苏清鸢再次来到沈砚秋书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查到了。山东莱州湾一带,有一个叫‘海昌号’的商帮,近两年异军突起,专走海路,将大量淮盐、芦盐运往辽东金州、复州等地。其规模之大,远超寻常盐商,且从未被巡盐御史查扣过。这‘海昌号’的幕后东家,经多方印证,确与崔侍郎关系匪浅。辽东那边,有几名参将、游击,近年来在辽阳、广宁等地购置田宅、蓄养家奴,出手阔绰,其财力远非俸禄所能及,而这几人,恰好都与‘海昌号’在辽东的管事有过密切往来。”
她说着,将几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递给沈砚秋,上面清晰地罗列着时间、地点、人物、资金流向,虽非铁证,却已勾勒出一条清晰的灰色链条。
沈砚秋仔细看着,指尖在那几个辽东将领的名字上划过,眼神越来越冷。利用军备运输之便,行私盐之利,再用贪墨的军饷作为周转,甚至拉拢边军将领为其保驾护航……崔呈秀的手,伸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长,还要黑。
“还有,”苏清鸢补充道,声音更压低了几分,“我们的人设法接触了一个‘海昌号’因分赃不均而被边缘化的老账房,他偷偷抄录了一部分近年与辽东往来的核心账目副本,怕被灭口,想寻个出路。属下已初步验看,其中记载的银钱数目巨大,且多次出现‘崔府’、‘辽东军饷折兑’等字样。”
沈砚秋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账本现在何处?”
“已妥善藏匿,抄录了三份,分处存放。”苏清鸢答道,“原件那人要求保他性命,才肯交出。”
“答应他。”沈砚秋毫不犹豫,“务必确保他和账本的安全。这份东西,是关键时候的杀手锏。”
“是。”
沈砚秋站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沉静的侧脸。崔呈秀自以为抛出的诱饵和捆绑的绳索天衣无缝,却不知这每一步,都在将他自己的罪证更清晰地暴露出来。
他走到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舆图上,将崔呈秀给出的那条“私盐运输路线”仔细标注出来。这条路线,与官定的军粮运输主干道有多处重合。
看着那蜿蜒的墨线,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条看似通往财富与权力捆绑的“捷径”,或许,也能成为送崔呈秀走上绝路的引线。如何利用这条线,既完成皇帝的差事,又能进一步收集罪证,同时还能在辽东那群骄兵悍将中初步立足,需要好好筹谋。
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东北方向。辽东之行,尚未启程,暗处的交锋却已悄然开始。而这一次,他手中握住的,不再仅仅是自己改良的军械,还有了一条能直插对手心脏的隐秘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