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寨子口那条溪水,看着不紧不慢,可一低头一抬头的工夫,就哗啦啦淌出去老远。还没等我从身高、长相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里完全喘过气来,期末考试的脚步就“咚咚咚”地砸到眼前了。教室后面黑板上那个用红粉笔写的、一天天变小的数字,像催命符一样,看得人心慌意乱。
老师们讲课的语速快得像是要起飞,卷子一张接一张地发下来,空气里都飘着粉笔灰和紧张的味道。下课追跑打闹的少了,多数人都趴在桌子上,眉头拧成疙瘩,对着书本和练习册较劲。连平时最闹腾的肖艳和王红,也暂时收起了腻歪,愁眉苦脸地对着习题册咬笔杆。考不好,过年拿压岁钱都不硬气,脸面上也过不去。
我也把自己狠狠埋进书本和试卷堆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照镜子时的沮丧。也许只有学习这事儿,还算公平?你下多少功夫,它可能就给你多少回报,不像身高长相,你再着急上火,它也由不得你。数学题再难,公式是死的,慢慢琢磨,总能弄懂一点;物理电路图再绕,一根线一根线地捋,也能看出个门道。我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进去,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盼着期末考好点,至少能让这个即将到来的年,心里稍微踏实一点。
考试那几天,天阴冷阴冷的,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考场里静得吓人,只听见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忍不住的咳嗽声。我握笔的手心全是汗,每道题都看得格外仔细,生怕掉进陷阱里。考完一科,大家凑在一起对答案,有人欢呼,有人哀嚎。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考得也就那样,不好不坏,平平常常,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最后一门考完,走出考场,我长长舒了口气,像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骨头都软了。不管结果咋样,总算暂时解脱了。校园里瞬间炸开了锅,同学们像出笼的小鸟,收拾书包,互相约着假期去哪玩,讨论过年能得多少压岁钱。空气里一下子充满了假期的轻松和过年的期盼。
我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心里稍微亮堂了一点。快过年了,爸妈该回来了吧?去年他们回来,把家里新房子弄好了,屋子亮堂了。我们三个终于不用再住山洞了。他们临走时说,今年努力干,多挣点钱,过年给我们仨买新衣服。我心里悄悄盼着,一件鲜亮点的棉袄,或者一双合脚不磨脚的球鞋。
可是,这点刚冒头的亮光,没亮两天,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彻底浇灭了。
那天晚上,我们刚吃完晚饭,五姑在灶房刷碗,小九和小娴在里屋写那好像永远写不完的假期作业,我在堂屋收拾桌子。屋里只有碗筷碰撞声和写字的沙沙声。突然,一阵“叮铃铃、叮铃铃”的尖锐响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是装在堂屋墙角的那个电话机响了!
这电话,是爸妈去年出去打工前,咬牙给我们安的。说是方便联系,其实平时响的次数不多,爸妈一般是半个月左右,挑个周末的白天打过来。这么晚突然响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出的慌乱猛地揪住了心。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悄爬了上来。
五姑也从灶房探出头,在围裙上擦着手,脸上带着疑惑:“这么晚,谁的电话?”
我扔下抹布,几步冲到墙角,看着那部暗红色、按键都有些磨损的电话机,它正一声紧过一声地叫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手有点抖。“喂?”
电话那头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然后是爸爸熟悉又带着疲惫的声音,背景音很嘈杂,有机器轰鸣,好像还有人在远处嚷嚷。“平萍啊……” 爸爸的声音顿了顿,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吃……吃饭了没?”
“吃了。爸,你们啥时候回来?车票买好了吗?” 我急切地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这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平萍……” 爸爸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艰难,“今年……今年过年,我跟你妈……回不去了。”
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我头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后面爸爸说了什么,我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清。只断断续续捕捉到几个词:“……你妈身体……老毛病……医院跑了几趟……花销大……厂里效益不行……没挣到钱……车票也贵……算了,不折腾了……”
我拿着听筒,手指捏得发白,关节都泛了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了,又干又涩。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视线瞬间模糊,但我死死咬着牙,仰起头,拼命不让它们掉下来。不能哭,尤其在电话这边,不能让爸爸听出来。
“你们……你们自己过年吧。钱……过两天我汇一点回去,不多,你们……省着点用。照顾好弟弟妹妹……”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深深的无奈和疲惫。
“平萍?平萍?听见了吗?” 爸爸在那边提高了声音,带着焦急。
“……听见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可还是带着掩饰不住的颤音和鼻音。
“那就这样吧……电话费贵……挂了啊。” 爸爸匆匆说完,没等我再吭声,那边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冰冷而急促的忙音。
我木然地放下听筒,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两条腿软得像面条。那部座机电话像个宣布了坏消息的怪物。五姑走过来,担心地看着我苍白的脸:“平萍,咋了?你爸说啥了?”
我抬起头,看着五姑关切的眼神,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地冲垮了堤坝,声音带着哭腔:“姑……我爸说……他们今年……不回来过年了……我妈病了……没挣到钱……”
五姑的脸色瞬间也白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伸手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没事,有姑在呢……咱们一起过年……一样过……”
她的怀抱很瘦,没什么肉,但有一点暖意。可我心里,却像这个冬天的夜晚一样,冰冷冰冷的,空落落的。
小九和小娴听到动静跑出来,紧张地问:“姐,咋了?哭啥?爸打电话说啥了?”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沙哑的声音说:“没……没啥。爸说……他们今年活忙,回不来了,让咱们自己过年。”
小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睛瞪得老大。小娴的嘴一瘪,眼圈立刻红了,金豆子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为啥不回啊!他们答应给我买新球鞋的!说话不算话!”小九梗着脖子喊,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眼圈也红了。
“妈是不是又生病了?严不严重啊?”小娴带着哭音问,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像被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去年过年,爸妈回来,虽然忙忙碌碌,但家里有说不完的话,有热气腾腾的年夜饭。爸妈给我们买的新衣服,虽然不贵,但穿在身上,心里是暖的,是甜的。这才过去一年,怎么一切都变了样?这个年, 变得这么冷,这么难熬。
五姑强打精神,努力想让气氛轻松点:“不回就不回吧,省得路上挤,受罪!咱们几个过也一样!姑给你们做好吃的!小九,你不是馋红烧肉吗?过年姑给你炖一大锅,管够!小娴,姑给你扎最漂亮的红头绳!”
可她的话,听起来那么无力。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格外清晰。里屋,小金燕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吓到了,发出细微的、不安的哼唧声。
这个年关,突然就像屋外凛冽的寒风,又冷又硬,直接砸进了心里。爸妈不回来,意味着不仅没有团圆的热闹和期盼,更意味着……钱要掰成八瓣花。爸说汇一点钱,肯定多不了。过年要买点肉买点糖,要准备我们仨开春开学的学习用品和书本费……五姑和小金燕也要吃用……
我望着窗外漆黑冰冷的夜空,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助。为什么别人家过年都是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我们家却总是有这么多的难处?爸妈在外面肯定更辛苦,妈妈还病着……可我们呢?我们三个半大的孩子,以前住山洞爸妈不回来,我们三个一样自己过得热热闹闹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感觉变了…不是!应该是我自己心态变了…
初二这日子,怎么就像这冬天寨子里的山路,走完一个陡坡,以为快到平地了,结果眼前又是一个更陡的坎,好像永远看不到头。期末考试带来的那一点点轻松,瞬间被这个电话打得粉碎。
这个年,注定是难过了。那部电话机,像个不祥之物,静静地躺在堂屋角落的桌子上,它带来的消息,让这个冬天,格外寒冷。让我们三个的心更加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