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那点关于身高、长相的自卑,像块湿漉漉的抹布,糊在心口上,扯不掉,甩不脱,闷得人喘不过气。白天在学校,我尽量低着头,缩着肩膀,恨不得变成个隐形人。回到家里,看着小九还在那儿没心没肺地对着镜子臭美,学着周杰伦扭来扭去,我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人一钻牛角尖,就爱胡思乱想。我越是嫌弃现在的自己,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从前的我,是啥样来着?
记忆这东西,像寨子老井里的水,平时看着平静,扔颗石子下去,就能漾起一圈圈涟漪。而那颗石子,就是家里那台落满灰尘的影碟机,和那几盘被我藏在箱子底、好久没动过的卓依婷的磁带。
那天是周末,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小九又跑出去“野”了,说是去找同学打球,我看八成是去找他的“小花”了。五姑带着小金燕在院里捡豆子。屋里就剩我一个人,对着作业本发呆。数学题像天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鬼使神差地,我放下笔,走到墙角那个旧木箱子前。箱子里装着些杂七杂八的旧物,有爸妈以前寄回来的信,有几件穿小了的衣服,还有……我用旧布仔细包好的几盘磁带。最上面那盘,磁带盒的塑料壳都裂了缝,用透明胶带粘着,上面印着卓依婷甜甜的笑脸,旁边写着《兰花草》。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以前,我可是卓依婷的“铁杆粉丝”。。那时候,家里刚买了影碟机,成了我和妹妹小娴最大的宝贝。我们最开心的,就是周末做完作业,把卓依婷的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顿时,那个清脆、甜美得像山泉水一样的声音,就充满了整个屋子。电视画面清晰,卓依婷甜美的长相,高高瘦瘦的个子,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我和小娴就盘腿坐在炕上,跟着电视里卓依婷的歌声,扯着嗓子一起唱。我唱主旋律,小娴声音细,就在旁边哼哼和声。唱到高兴处,还会手舞足蹈,学着电视画面上的卓依婷,做出各种自以为“优美”的动作。虽然跑调跑到姥姥家,但那种快乐,是实实在在的,能从心底里溢出来。
那时候,我好像……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努力在记忆里翻找着。那时候的我,个子在班里不算高,但也不算最矮,属于中等。因为天天山上跑,地里滚,瘦得很,像根麻杆。脸蛋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因为瘦,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像两颗黑葡萄。鼻子嘛,好像也挺挺的。嘴巴不大不小,就是皮肤黑了点,是那种健康的、被太阳晒出来的小麦色。寨子里的婶子们见了,笑着说:“平萍这丫头,长得还挺俊!眼睛真大!就是瘦了点!”
俊?我对着空气苦笑了一下。这个词,现在跟我一点边都不沾了。
那时候,我还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呢!但每次,我都抢着上。站在土台子上,面对着全校师生和寨子里的老少爷们,一点也不怯场,扯开嗓子就唱,唱的就是卓依婷的《兰花草》,或者《踏浪》。唱完了,底下还哗哗鼓掌。李萍老师还经常夸奖我的声音像卓依婷的,但那份胆量和劲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陌生。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上了初二以后?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偷偷地、一点点地,把我给“捏”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个子不长个儿,肉却呼呼地长。脸盘变圆了,眼睛因为脸胖,好像也没以前那么大了。身材更是横向发展,尤其是腰和腿,粗了一圈。皮肤好像也更黑了,是一种缺乏光泽的、晦暗的黑。以前那种山野丫头特有的、带着点倔强的灵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土气?笨拙?我说不清。
是因为学习压力大了?还是因为心里装的事太多了?要操心家里的柴米油盐,要应付学校里的人际关系,要提防肖艳龙丽那些人的明枪暗箭,现在还要担心小九不走正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像沉重的担子,压在我身上,是不是也压得我的身体变了形?
而那份站在台上唱歌的勇气和快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现在的我,别说上台表演,就是在音乐课上被老师点名单独唱一句,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声音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心里特别羡慕那些高高瘦瘦的女生。像张小花,虽然讨厌,但不得不承认,她个子高挑,穿啥衣服都好看,走路带风。还有班里那几个学习好、又文静的女生,清清秀秀的,像雨后的新竹,看着就舒服。她们从身边走过,带着淡淡的雪花膏香味,都能让我自卑好半天。
而我呢?混在人群里,像个灰扑扑的土疙瘩。文艺委员这个头衔,现在对我来说,不是荣誉,反而是种负担。每次要组织什么活动,我都头皮发麻,能躲就躲。我拿什么去组织别人呢?还是凭我这又矮又胖的形象?
卓依婷的歌,我也好久没听了。那台影碟机,现在成了小九的专属“演唱会”设备,整天放着吵死人的“哼哼哈兮”。那几盘宝贝磁带,也早就被我塞进了箱底,不敢再碰。好像一听那些歌,就会想起从前的自己,那个眼睛亮晶晶、敢站在台上大声唱歌的瘦丫头。对比现在,只会更难受。
我摩挲着手里这盘破旧的磁带,卓依婷的笑容还是那么甜。可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隔了不止一座山。她的歌里,唱的是“兰花草”,是“踏浪”,是美好的希望和淡淡的忧愁。而我的生活里,是挖不完的药材,是算不清的学费,是理还乱的人情世故,是照镜子时那份挥之不去的沮丧。
“姐,你干嘛呢?”小娴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慌忙把磁带藏到身后,转过身,勉强笑了笑:“没……没啥,找点东西。”
小娴好奇地探过头:“找啥?是不是找卓依婷的磁带?我也想听了!好久没听了!”
我心里一酸,摇摇头:“不是,磁带……好像受潮了,放不出声了。” 我撒了个谎。我不是不想听,是不敢听。
小娴“哦”了一声,有点失望,但也没多想,转身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小娴好像也长高了一点,但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快乐样子。她好像还没到为这些事烦恼的年纪。真好。
我默默地把磁带重新用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底,盖上盖子。就像把我那点关于“从前”的、微弱的念想,也一并封存了起来。
成长,难道就是用“失去”换来的吗?失去了无忧无虑的快乐,失去了敢唱敢跳的勇气,甚至……失去了曾经那份勉强还算“顺眼”的容貌?
镜子里的那个影子,越来越陌生。那个唱着《兰花草》、眼睛像黑葡萄的瘦丫头,真的存在过吗?还是只是我记忆美化出来的一个幻影?
窗外的天,更阴沉了。看来,真的要下雨了。
这初二的日子,怎么就像这天气一样,难得有个晴天呢?心里的雨,下得比窗外还要大。我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桌前,对着那本天书一样的数学练习册,发起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