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玄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如实以告。
“其实这些年我为立你为后,并非是因为你间接害死孝昭皇后,而是我总觉得我怕是克妻的命格,你身子不好,若果真如此,岂不是我害了你。”
皇贵妃闻得此言,泪如泉涌,浸湿了枕畔,满心感激。
“不管你这番话是真心的,还是只为宽慰我。你能说出来,便证明我在你心中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你我之间虽无缘分,但得你此番信赖器重,我亦深感欣慰了。”
玄烨推门而出时,院中诸人已是得知皇贵妃油尽灯枯,已是行将就木,一个个不敢言语,只畏畏缩缩站在一旁。
令窈见他脸色苍白,步履间竟带着几分罕见的凌乱,忙迎上前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柔声道:
“天色已晚,要不我让人收拾一下,你今夜就在集凤轩歇下吧,多陪陪皇贵妃。”
玄烨摆摆手:“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做,我们回春晖堂吧。”
令窈不再多言,轻轻颔首,便旁若无人地搀扶着他,相携着离去。
留下一众妃嫔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最后把那目光投向殿内。
帘幔低垂,一片寂静,窥探不出一丝情形,便满怀心事的往回走。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玄烨下旨册封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阖宫震惊,皆说此举是在为皇贵妃冲喜。
彼时皇后已经不省人事,气息微弱,梁九功前来宣读圣旨时她都没有清醒过来,直到次日凌晨,破晓时分,皇后缓缓睁开眼。
玄烨已在外间守了多时,忽闻内室侍棠惊喜喊道:
“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他心下一紧,急忙起身入内,行至榻前,仔细端详皇后的面色。
见她印堂晦暗,脸上青灰,玄烨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这哪里是好转迹象,这分明是回光返照。
只觉满心悲痛不知从何说起,咬牙忍住汹涌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丝笑来。
“醒了就好,你现在是皇后了,你知道吗?”
皇后挣扎着想坐起身,欣喜道:
“真的吗?玄烨哥哥,你……你真的立我做皇后了?”她说着簌簌落泪,“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一面哭一面笑,“多谢,多谢你在我临死前成全我,只可惜我怕是等不到册封的那刻了。”
侍棠紧咬下唇,一手将那细腻光滑的被面揉的稀乱一团,哽咽道:
“皇后主子,您快别说不吉利的话。主子爷已经吩咐礼部加紧筹备封后大典,说是比孝昭皇后的还要隆重,还要盛大。
这是主子爷念您这些年勤勤恳恳打理后宫,抚育皇子的嘉奖啊!”
皇后深陷在引枕之中,单薄的如一根秋霜中的枯草,瑟瑟抖着,揉着胸口一阵剧烈咳嗽。
候在外头的四阿哥和八阿哥再也忍不住,快步跑了进来,见皇后这般模样,悲痛万分,也顾不得礼仪规矩,扑在她的床边,失声痛哭着。
“额涅!您别丢下我们,额涅!”
皇后喘息着,用尽力气抬起颤抖的手,在两个孩子身上缓缓拂过,随即又无力地闭上眼,片刻后复又睁开,含着一抹故作的冷漠。
“哭什么,你们自有生母在,我不过是个养母罢了。我走了,自有你们亲额涅心疼你们……”
话音未落,泪水却不听使唤地汹涌而出,她猛地扭过头,厉声呵斥:
“走吧!都出去!我不要你们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侍棠泪眼婆娑的看了一眼四阿哥和八阿哥,忙道:
“皇后主子,您这是做什么?这世上最疼两位阿哥的就是主子啊,是您亲手将他们带大的,岂能不心疼他们。”
四阿哥忍着悲痛,已是明白皇后的心意,拉着八阿哥一步三回头往外走,行至门槛,忽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望着榻上那道瘦削的背影。
“额涅,儿子知道,您是怕我们太难过,才故意说这些话来伤我们的心。可无论您说什么,在儿子心里,这辈子就只有您一位额涅!”
他撩袍跪下来,行大礼,一脸郑重。
“额涅放心,儿子绝不会一味地悲痛难醒,定会兢兢业业,刻苦读书,让您的教导不白费。”
言罢,深深看他一眼,携着八阿哥一步踏出门槛,晨光熹微,勾勒出他坚毅的背影。
孩童稚嫩却斩钉截铁的话语,瞬间击碎了皇后所有强撑的伪装。她的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他们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她支撑不住倒在床上,那满脸的泪珠滚落在锦被上洇湿一片,深深浅浅,触目惊心。
玄烨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将她仔细安置好。
“你放心,四阿哥和八阿哥我会看顾好的。”
皇后静静望着帐顶,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些瓜瓞绵绵的繁复华丽吉祥纹样上,嘴角缓缓扬起一抹飘渺笑意,神色一片平静祥和,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真好,我就要去见我的女儿了。这么多年了,她一定长大了,也不知还认不认得我这个额涅。不过……我定能……我定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主子!”
侍棠泣不成声。
“您别丢下奴才,您走了,奴才可怎么办啊!您心疼心疼奴才和望蟾吧,求求您再陪陪我们,好不好?”
玄烨坐在榻边,紧紧攥着皇后那只冰冷枯瘦的手。他俯下身,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一种试图穿透生死界限的徒劳:
“你到了那边见了咱们的女儿,替我告诉她,阿玛……也很想她……”
他说到这里,心如刀绞,喉头哽咽,不得不抬起头,死死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你要叮嘱她在那边要乖乖听话,若是……若是不听你的话,百年之后,我下去定要罚她……表妹,我……我……”
他还未说完,侍棠已是扑了过去,紧紧抓住皇后的衣袖,放声痛哭:
“主子!您带奴才一起走吧,奴才离不开您啊!”
玄烨垂眸望去,只见皇后已合上了双眼,面容安详,气息已绝。
她终究,没能听完他最后的话。
皇后那艰难的喘息一停,殿内是那样静,唯有侍棠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
玄烨僵坐在原地,依旧紧握着那只手,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
“我……对不住你。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佟佳氏皇后,在位仅一日,便溘然长逝。
玄烨辍朝五日,哀恸不已,并亲自送皇后梓宫至朝阳门外享殿,九月二十二日,佟佳氏得谥号为孝懿皇后。
并于十月二十日孝懿皇后梓宫奉移景陵,与仁孝皇后、孝昭皇后同安寝园。十一月升祔奉先殿。
凤逝兰摧,六宫同悲,空庭深深,又是无声的吞噬了一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