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根本无暇沉浸在悲痛中。
准噶尔部的噶尔丹悍然起兵作乱,更与北方罗刹国勾结,侵吞大清疆土,兵锋已直抵乌珠穆沁,京师震动,朝野哗然。
玄烨当机立断,下诏御驾亲征。
七月,任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长子胤禔副之,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率领大军北上平叛。
佟国维、索额图、明珠等重臣则奉命留京辅政。
自玄烨出征后,令窈在畅春园可谓是坐卧不宁。其他妃嫔早已奉旨返回紫禁城,唯独她被留在了春晖堂。
起初,令窈觉得这般也好,图个清静,省得在宫里日日被人盯着,不知何时就会横生枝节。
可日子一长,这份独处的清静渐渐变成了煎熬。满心的忧虑惶惧无处诉说,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茶饭不思,夜难安寝。
直到前线送来玄烨报平安的家书,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些许,日日跪在佛前,虔诚祈祷他能平安凯旋。
然而,畅春园虽好,终究比不得宫禁森严。此处林深草密,山环水绕,景致虽佳,却难免疏于防卫,若真藏匿一两个歹人,恐难察觉。
加之小七每日需往返书房,路途颇远,令窈思前想后,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命人收拾行装,奏请太后懿旨后,搬回了紫禁城。
一别经年,再回昭仁殿,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回到这住了整整十年的地方,呼吸着熟悉的宫苑气息,令窈紧绷的心弦才总算松快了几分。
草草梳洗一番,便吩咐翠归和兰茵打理余下琐事,自己和衣倒在床榻上,想趁着这片刻安宁小憩一会儿。
或许是真的疲惫至极,她很快便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间听见西次间翠归与兰茵嘀嘀咕咕,断断续续的字眼飘进耳中:
“……蒙古……博尔济吉特部那边……来求娶……”
“是太后娘娘和宣妃主子……的娘家人……”
“也不知这次要指哪位公主,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可都到了年纪……”
令窈一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无,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撩开床帐,急声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嫁公主?蒙古那边来求亲了?”
翠归擎着灯撩开低垂的帘幔走进来,昏黄的光在黯淡的屋内照亮了她的脸颊,翠归一面点灯一面道:
“可不是,漠南那边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台吉班第,特地来京求娶,太后和宣妃都知道了,宫里现在都在猜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回嫁谁过去。”
屋子里很快亮堂起来,灯火葳蕤,照的一室透亮。
令窈睡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先前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
兰茵端了热水进来,打湿巾帕拧干递给她擦脸。
“要不我说在畅春园住着不如回宫,这里消息也灵通些。主子爷出征次月博尔济吉特部那边就来人了,都在宫里住了大半个月了,求娶的事早就议论的沸沸扬扬的,咱们在畅春园愣是一无所知。”
令窈拥被坐在床上,拧眉沉思,烛火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一时无言,倒让翠归兰茵二人摸不着头脑。半晌只听她幽幽道:
“此事,未必是博尔济吉特部一时兴起。恐怕是瞧着准噶尔的噶尔丹叛乱,朝廷正需倚重漠南蒙古之力稳定北疆,此时他们前来求娶,自然是十拿九稳。
若是处于这个目的,大公主出嫁的几率要大于其他两位公主。
一来大公主是恭亲王常宁长女,此时恭亲王已经随驾出征,若是女儿能嫁到漠南博尔济吉特部也是一番尊荣,算是把恭亲王和漠南绑死了,少不得再多出一份力。
二来大公主毕竟是养女,此刻博尔济吉特部求娶到底带着政治目的,这段亲事不好说,亲女嫁过去总会觉得不妥,荣妃和布贵人也得闹。
而大公主早先是太皇太后养着,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仙去,也没人再护着她了。”
这话太过冷酷无情,听得屋内众人心里沉甸甸的。
天家女儿哪一个是好过的,谁出嫁不带着点政治目的,或是彰显宠幸,或是表示嘉许,亦或者也是威震,却无一例外不是出自本心的期盼与温情。
兰茵接过令窈拭过脸的温热巾帕,随手丢进一旁的铜盆里,示意小宫女梅子端出去。轻嗤一声道: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顺治爷时女儿不够,还四处去抱养,为得还不是嫁到漠南稳定那边的,。
在他们眼里女儿家就是一种可以利用的资源罢了,谁真正关心过这些公主的死活。嫁到漠南的公主们少有能长寿的。
太皇太后的幺女固伦端献公主十三岁就嫁过去,十六岁便薨了,更别提次女固伦长公主,先嫁喀尔喀的索尔哈,复嫁巴林部辅国公色布腾,这身子,这命运,竟要被利用一次又一次。”
她叹息一声。
“真真儿是可怜。”
令窈听了心里越发不好受,她可是有个女儿的啊,虽然元宵还小,可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若到那时,朝廷也需要“资源”去安抚漠南,她的元宵会不会也……
想到女儿那娇气又孤傲的性子,倔强不肯低头的脾气,若真被嫁到那苦寒之地,受了额驸的欺负该如何?
若不服水土,生了病痛,又有谁会在意呵护?她那般不懂逢迎,在那完全陌生的地方,只怕步步艰难,只有吃亏的份儿。
这念头一生,便如野草般疯长,揪得她心口一阵阵发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就将女儿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忽听小双喜在殿外禀报:
“主子,荣妃那边打发人过来了,说是有事求见。”
屋内的三人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心中俱是疑惑。
在这敏感关头,荣妃突然派人前来,所为何事?她的女儿二公主,正是此次可能被指婚的人选之一……
令窈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掀被下床,随手披上一件外衫,略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发髻,方沉声道:
“请进来吧。”
帘栊一动,进来的并非宫人,而是一位身着枣红绣栀子花衬衣的妃嫔,脸上带笑,盈盈而入。人未至,声先到:
“戴佳妹妹,姐姐我不请自来,你可莫要怪罪呀。”
令窈一听是荣妃的声音忙迎了出去。
“荣姐姐说的哪里话!您能来,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快请里面坐。”
她不好意思撑了撑衣袍,“您瞧我,方才歇中觉起来,衣衫不整的,实在是失礼了。”
荣妃在椅子上落座,笑道:
“是姐姐我来得唐突,未曾事先知会,怎会是妹妹的错?”
她接过翠归奉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眉眼舒展,连声赞道。
“嗯,好茶!清洌甘醇,回味悠长。也就在妹妹这儿,才能尝到这般地道的滋味了。”
她言语极尽奉承,脸上的笑又过于殷勤。
令窈不着痕迹和兰茵翠归对视一眼,已是猜到荣妃怕是为科尔沁部台吉班第求娶的事来的,只是自己女儿年龄尚小还掺和不进去,她此番前来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