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姿态,一种跨越了生死的虔诚。
他不是一个听从命令的“暗卫”,更像一个……恪守着某个古老约定的“守约者”。
沈流苏的心,在这一瞬间沉到了谷底,却又在下一刻燃起了更加炽热的火焰。
十年。
原来,还有人在用这样笨拙而执拗的方式,守护着沈家最后的香火。
他们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只是凭借着一块可能早已被遗忘的砖石,凭借着一缕虚无缥缈的、仿造的“体味”,就愿意赌上性命前来朝拜。
这不是简单的忠诚,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维系。
这个黑衣人,并非为她沈流苏个人而来,他是为整个沈家幸存的族裔而来,他是负责维系旧主与幸存者之间那根脆弱不堪的精神纽带的“守约者”。
对付这样的人,任何陷阱都是一种亵渎,也极易让他们彻底沉寂,永远断绝联系。
她要的,不是捕获,而是回归。
那就必须给他们一个可以被“捕获”的真相。
一个足够真实,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归期。
沈流苏从横梁上飘然落下,指尖轻轻拂过那块被黑衣人捧过的砖石,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因激动而留下的湿意。
她没有再看,转身走出熏房,声音清冷而决绝:“阿念,去我房里,把妆台下第三格的那个紫檀香匣取来。”
阿念一怔,那个香匣是沈流苏入宫时唯一带来的旧物,从不许人碰触。
他没有多问,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后,一只雕刻着沈家独有“九曲流云”族徽的旧香匣被送到了沈流苏手中。
匣子一开,一股沉淀了十年的、醇厚而哀伤的木质香气扑面而来。
沈流苏取出一张素白的宣纸,提笔只写了寥寥数字,字迹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七月十五,子时,听雪亭,香主归来。”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繁复的暗语。
因为她知道,“守约者”需要的不是证明,而是一个明确的号令。
她将纸条放入匣中,亲自将香匣放回了东角库那间废弃熏房,就摆在最显眼的那张积满灰尘的破旧案几上。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就此罢手。
“传我的令,”她对阿念说道,“为加强夜间防务,稽香院巡逻路线即刻调整。在原有禁军巡逻班次的基础上,增设一队‘虚班’,由我们自己的香忆使轮值。”
“虚班?”阿念不解。
“对,”沈流苏唇角勾起一抹冷意,“让她们模仿正规禁军的脚步节奏,两人一组,绕东角库巡逻。但记住,每一轮交接时,必须刻意延迟半柱香的时间。”
一个看似加强了防卫,实则制造出致命漏洞的命令。
她要看看,对方的耐心和敏锐度,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事实证明,她低估了这份长达十年的执着。
仅仅四日后的清晨,冯承恩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密室。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截被踩得粉碎的干枯松枝。
“主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在东角库熏房的屋顶上发现的。昨夜丑时,换岗间隙,有人上去过。”
沈流苏看着那截松枝,目光平静无波。
鱼儿不仅发现了饵,更开始小心翼翼地丈量起了钓线和鱼竿的距离。
一切尽在掌握。
时间流逝,转眼便是七月十五。
整个皇城都沉浸在一种肃穆而诡异的氛围中,中元将至,宫中处处燃着安魂的檀香。
入夜,沈流苏却并未如约前往听雪亭。
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带着冯承恩,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西山废弃窑场上方那片幽深的密林之中。
听雪亭是明面上的棋盘,这里,才是真正的屠场。
“开始吧。”沈流苏一声令下。
冯承恩从背囊中取出一卷卷细如发丝的透明蚕丝,以及数百枚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香囊。
他身法灵巧如猿,在林间穿梭,迅速将这些丝线在树与树之间布下一张看似无形、实则天罗地网般的嗅障。
每一根丝线上,都悬挂着数枚香囊。
香囊之内,是沈流苏亲手调制的“静神苔”与“迷龙引”的混合香粉。
静神苔能让人的精神高度集中,忽略掉周围细微的异样;而迷龙引则会在此刻,释放出一种无色无味的特殊香氛粒子,一旦沾染上人体或衣物,便会与体温和汗液结合,形成一种独特的、用任何方法都无法在七日之内洗去的“伪香息”。
她要让每一个闯入者,都成为一个行走的、活生生的标记。
子时三刻,月上中天。
一道黑影鬼魅般潜入寂静无人的听雪亭,他并未靠近亭中央的石桌,而是谨慎地在亭外立定,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香炉,点燃了一撮香料。
一缕奇特的、带着草木苦涩气息的青烟袅袅升起,正是极为罕见的“定魂蕊”。
片刻之后,另一道黑影从假山后闪出,两人迅速靠近,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激动:“真是她回来了?”
先来的那人摇了摇头,凑近香炉嗅了嗅,声音里满是失望与警惕:“不对。香不对,这定魂蕊的火候太新,像是新制不久。若是小姐……这香气至少该是熬了十年的陈香。”
“是陷阱!”
两人心中同时警铃大作,正欲抽身撤离。
就在此时,他们脚下的地面,忽然传来一阵细微而密集的嗡鸣声!
那是沈流苏命人提前埋下的“静音陶环”,这种特制的陶器对单一的脚步声毫无反应,但只要有超过三人以上的人在附近快速移动,陶环之间便会因土地的震动而产生共振,发出蜂鸣!
周围有埋伏!
两人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其他,身形如电,朝着计划中最为隐蔽的逃生路线——西山密林——仓皇逃窜。
他们穿林而过,带起一阵微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有无数肉眼难辨的香氛粒子,如同附骨之疽,已悄然沾染了他们的衣袂和肌肤。
远处的山坡上,沈流苏隐在暗影之中,静静地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林海深处,唇角缓缓勾起。
网,已经撒下。
次日天明,稽香院一道新的命令迅速传遍六宫——“香踪追踪令”。
理由冠冕堂皇:为彻查宫中是否有违禁香料私下流通,自即日起七日内,所有进出各宫的宦官、宫女、侍卫,皆须在宫门处经过一道“清息门”。
那所谓的“清息门”,不过是在一道寻常的门框上,涂抹了一层沈流苏特制的药液。
此药液平日里透明无色,可一旦遇到那“伪香息”,便会瞬间起反应,在黑暗中泛起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光。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笼罩了整个后宫。
不到两日,线索便如预想中一般,精准地浮出了水面。
目标,锁定至皇后宫中,一名负责洒扫的、毫不起眼的老嬷嬷身上。
审讯甚至没有耗费太多力气。
当阿念将那扇能在黑暗中发光的“清息门”搬到她面前时,老嬷嬷的心理防线便瞬间崩溃了。
她颤抖着供出了一切。
他们真正的据点,并非什么西山窑场,而是在早已废弃、连野狗都嫌弃的冷宫深处,一处夹壁之后的秘密议事厅——“沉香窟”。
而这个地方,竟是当年贵妃初入宫时,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亲手设计建造的!
月凉如水,夜色深沉。
沈流苏独自一人站在阴森的冷宫之外,衰败的墙垣在月光下投射出幢幢鬼影。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这把钥匙,在她的袖中,已经被“故园春”的香气熏染了整整三天。
她走到一处毫不起眼的墙角,那里的砖缝比别处要宽上一指。
她伸出手,将那把冰冷的、却带着故园气息的钥匙,轻轻抵在了墙缝深处的机括之上。
她没有立刻发力,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殿宇,望向了宫城最高处、太和殿的飞檐一角。
那里,一道玄色的身影凭虚而立,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正是萧玦。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道身影对她微微颔首,一瞬之后,便彻底隐入深沉的夜雾之中,再无踪迹。
他给了她信号,也给了她全权处置的权力。
沈流苏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冰冷而锋锐的弧度。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你要我看清,究竟是谁在你的背后织网。现在,我也该替你……剪断一根线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指尖再不犹豫,猛地向内一推!
“咔……嚓……”
墙壁之内,传来一阵沉重而艰涩的机括滑动之声,仿佛一口被尘封了二十年的巨大香炉,终于在这一刻,被人缓缓掀开了炉盖。
一股陈腐、阴冷,混杂着未知香料的复杂气味,从那细微的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溢散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