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像是一把生锈的铁锁,死死锁住了十年光阴里所有腐朽的秘密。
沈流苏没有立刻踏入,她的鼻翼微动,如同一只最警觉的猎豹,正在用嗅觉解构着眼前的陷阱。
这股气味中,有陈年木料的腐朽味,有石壁的阴湿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被刻意掩盖过的血腥气。
但最让她心头一凛的,是混杂其中,至少超过三十种不同香料残留的陈杂味道。
这不像是一个密会据点,更像是一个……祭坛。
一个用无数香料祭奠亡魂、也用无数阴谋堆砌权力的罪恶祭坛。
她侧身,对身后如影随形的冯承恩低声下令:“我不进去。你进去,把这处夹壁通往地窖的所有机关、尺寸、通风路径,全部给我摸清楚。天亮之前,我要一份完整的营造图。”
冯承恩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如同一滴墨落入水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就是沈流苏最锋利的手术刀,沉默,但精准到毫厘。
这一夜,稽香院灯火通明。
就在天际泛起鱼肚白的前一刻,冯承恩带着满身寒气回到了密室。
他摊开一张用炭笔急速绘制的羊皮图,图纸上的线条精准而冷酷,将那处秘密地窖的五脏六腑剖析得一清二楚。
“主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墙体夹层内是双轨滑道。外道窄,应是用于传递密信卷轴。内道宽,可容一人匍匐通行,直通冷宫最深处那口早已废弃的枯井。”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图纸的另一端,那里标注着一个关键的节点。
冯承恩的手指点了上去,声音更沉了几分:“最关键的是通风口。地窖唯一的通风口,并未通向地面,而是……借由一段极为隐蔽的陶土管道,最终连接到了皇后宫苑主殿后方,那座大型熏炉的排烟管。”
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查过内务府的记档,每逢初一、十五,皇后宫中必会以‘安神’为名,大量焚烧‘凝神香’。那香气浓烈,足以掩盖地道内任何微弱的脚步声、呼吸声,甚至是……血腥味。”
沈流苏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冰冷的图纸,唇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
“好一个皇后,好一招以香遮罪。”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世人都以为香是风雅,是点缀,是邀宠的手段。却不知在她们手里,香是障眼法,是迷魂阵,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难怪十年来,这根扎在皇宫心脏的毒刺,竟无一人察觉。”
她站起身,眼中再无半分迟疑:“阿念,备好‘清尘罩’,点上‘百草清净香’。冯承恩,随我进去。”
片刻之后,沈流苏带着二人,再次来到那堵冰冷的墙壁前。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通往地狱的门。
地窖内阴冷潮湿,空气几乎凝滞。
沈流苏戴着特制的、浸泡过药液的丝质口罩,目光如炬,迅速扫过整个空间。
这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石桌,几把石凳,和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香炉。
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仿佛已荒废多年。
但沈流苏知道,魔鬼就藏在这些灰尘里。
她没有去碰任何看似有价值的卷宗或信物,而是径直走向角落。
她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在进行一场最精密的外科手术。
“阿念,”她指向石桌上三盏早已燃尽、只剩下残根的蜡烛,“取烛泪样本。”
“冯承恩,”她又指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面是两卷看似空白的册页,“取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尊巨大的青铜香炉上。
炉内,积了厚厚一层香灰。
“把这炉灰,全部带走。一粒都不能少。”
回到稽香院,天已大亮。
密室内,沈流苏亲自将那堆看似寻常的香灰,倒在一个由细密铜丝编织而成的筛网之上。
她屏住呼吸,手腕发力,以一种独特的、蕴含着奇妙韵律的节奏,轻轻摇晃着铜筛。
随着她的动作,大部分灰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唯有筛底,留下了一层细如尘埃、却又颗粒分明的黑色物质。
阿念凑近一看,面露不解。
那黑色颗粒在烛火下毫无光泽,与寻常木炭烧尽的残渣并无二致。
沈流苏却伸出两根手指,拈起几粒,在指尖轻轻一捻。
那颗粒瞬间化为一种极其细腻、带着一丝油润感的粉末。
“这不是木炭。”沈流苏的声音冰冷而笃定,“这是‘夜昙炭’。”
冯承恩的脸色瞬间变了:“南境禁地才有的‘夜昙炭’?此物燃时无烟无光,热力却能穿透金石,是大晏明令禁止私运入京的违禁品!宫中唯有御供坊,会为陛下特制药浴时,才登记在册,少量取用。”
“她烧的不是香,是联络用的信号。”沈流苏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判。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小撮黑色粉末上,仿佛看到的不是炭,而是一张通往深渊的地图。
她立刻下令:“阿念,去查御供坊近半年的出库记录,我要知道每一笔‘夜昙炭’的去向,哪怕只有一钱!”
结果很快出来。
记录显示,近半年来,每逢十五,皇后宫中都会以“风湿畏寒,需安神熏蒸”为由,领走一小撮‘夜昙炭’。
数量极小,夹杂在大量普通银骨炭的领用记录中,若非刻意去查,根本不会有人留意。
沈流苏取来一小块用特殊蜂蜡封存的空白信纸,将一粒夜昙炭置于其下,以微弱的火苗引燃。
只见那炭粒并未燃烧,只是散发出惊人的热量,信纸上的蜂蜡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融化,渗入纸张,露出了底下用特殊药水书写的、原本无形的字迹!
谜底,彻底揭晓。
她立刻取出从沉香窟带回的那两卷空白册页,将其置于温火之上,小心翼翼地烘烤起来。
奇迹发生了。
原本空白的纸背上,竟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墨色字迹!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名,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官职和籍贯——竟全是十年前因各种罪名被贬黜、流放的前朝老臣之后!
而在名单的末尾,一行字迹用血红色的朱砂写就,触目惊心:
“七月廿二,移栽成活,可剪新枝。”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一份简单的联络名单,这是一份政变的蓝图!
“移栽”,指代的是某个被他们秘密扶持、雪藏多年的宗室子弟即将被推到台前。
“剪新枝”,则是清除所有障碍的血腥暗语!
七月廿二,距离今日,只剩下不到十天。
时间紧迫到令人窒息。
她不能贸然将这份名单上报,那只会让皇后这条蛰伏了十年的毒蛇瞬间警觉,斩断所有线索,彻底沉寂下去。
她必须让这条蛇自己出洞,自己吐出最致命的毒牙!
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她脑中飞速成形。
她看向冯承恩:“地道内那段连接通风口的砖石,是否有些松动?”
冯承恩点头:“是,因常年湿气侵蚀,有几块已经不稳。”
“好。”沈流苏另外,在通风口内侧,给我涂上整整一层‘留痕膏’。”
“留痕膏”是沈家秘药,无色无味,平日里与寻常油脂无异。
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特性——一旦遇到“夜昙炭”燃烧时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热气,膏体便会瞬间凝结,形成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结晶。
这是为猎物准备的脚镣。
做完这一切,沈流苏回到自己的调香室,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她亲自调配出了一款全新的熏香,香气清冽,带着秋日雨后草木的萧瑟之意,闻之令人心生怀念。
她将香方公开,亲自呈报内务府备案,并为这款香取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故园秋”。
她对外的说辞是,此香乃为纪念沈家故园所制,香气寄托哀思,她请求在七日后的太庙祭祖大典上,亲自焚献此香,以慰先人。
内务府不敢怠慢,迅速批复。
无人知晓,在这份看似情深意切的“故园秋”配方中,沈流苏悄然加入了一味极其微量的“逆息引”。
此物本身无任何异常,可一旦与“夜昙炭”的热气共燃,便会产生一种极其诡异的复合气味——那味道,如同雨后腐烂的枯叶,混杂着一丝淡淡的铁锈腥气。
那是只有她沈流苏的鼻子,才能从万千香气中精准捕捉到的,死亡的味道。
这是她为皇后精心编织的,一座嗅觉的牢笼。
七日时光,转瞬即至。
祭祖大典前夜,月色如霜。
太庙偏殿之内,气氛肃穆。
小宦官们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盒盒制作精美的“故园秋”香饼,装入那尊巨大的青铜狻猊香炉之中,只待明日大典开启。
沈流苏一袭素衣,静立于殿门之外的阴影里,夜风吹起她的发丝,猎猎作响。
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庭院中清冷的空气,随即猛然睁开。
那双平日里温婉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决绝。
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的暗影低声说道:“冯承恩。”
“属下在。”
“明日辰时之前,”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知道,从昨夜到今晨,皇后宫中那座熏阁,都有谁进去过,谁碰过那炉即将燃起的‘安神香’。”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呼啸着掠过高高的檐角。
沈流苏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远处宫城最高的那座观星塔。
塔顶之上,一道玄色的身影凭虚而立,衣袂翻飞,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神只,正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道身影没有动。
沈流苏的唇角,终于缓缓向上勾起,扬起一抹冰冷而锋锐的弧度。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
“陛下,”她轻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带着足以撼动乾坤的力量,“您要的‘火种’,我已经替您……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