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口的那棵老槐树,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长者,用它那虬结的根须,抓着我们村子百年的光阴。我记不清它究竟有多老,只知道自我记事起,它就那么立在那里,看尽了村里的婚丧嫁娶,听惯了田间的鸡鸣犬吠。
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那棵树。夏天,他们在树荫下躲避毒辣的日头,玩着官兵抓强盗的游戏;秋天,他们爬上树去,摘下一串串黑紫色的槐角,当做甜嘴的零食。而我,却和他们不一样。
我很少参与他们的游戏。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一个人,或坐或躺在那片斑驳的树影里,仰着头,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他们都说我傻,是个闷葫芦。我爹也常叹气,说我这孩子,怕是天生就带了点痴气。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看什么。
我在看风。
风吹过槐树梢头,那最细嫩的枝条会如何顺着风势摇摆,像是少女柔软的腰肢,将所有的力道都化解于无形。那是一种极致的“柔”。当狂风大作时,那些粗壮的枝干却岿然不动,偶尔的震颤,也像是蓄满了力量的弓弦,充满了弹性和韧劲。那是一种坚韧的“刚”。风从四面八方来,树叶便朝四面八方去,看似凌乱,却从未有一片叶子试图去硬抗风的全部力量。它们翻转、颤动、起舞,用最小的代价,承受着最大的冲击。
我常常会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是那棵树,就是其中的一根枝条,一片树叶。我能感觉到风从我的指尖流过,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试图将我折断。我不去抵抗,我学着那枝条的样子,放松我的肩膀,转动我的手腕,让那股力道顺着我的手臂,滑向我的身后。
这种古怪的行径,自然换来了更多的嘲笑。但我不在乎。对我而言,那棵老槐树,便是我武学的第一个师父。它没有教我一招一式,却教会了我,什么是“劲”。
如果说老槐树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么村后的那座大山,便是我真正的武学殿堂。
我家穷,三代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请一位拳师来教我一门半式,那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我骨子里,似乎就流淌着一股对“力”与“技”的渴望。既然无人可教,我便自己去学。
我向山中的万物学。
山里猴子多,它们是天生的攀岩大师。我常常躲在山涧的巨石后,一看就是半天。看它们如何用修长的手臂,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腾挪转移。它们的手指像是铁钩,总能精准地扣住最微小的缝隙;它们的身体像是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次蹬踏和摆荡,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起初,我只是模仿它们的姿势。我学着它们的样子,四肢着地,在林间穿梭。村里人看见了,都笑得前仰后合,说冯家的痴儿子,怕是要返祖变成猴子了。我爹为此没少拿藤条抽我,骂我不学好,尽干些丢人现眼的勾当。
可我停不下来。我发现,当我学着猿猴的样子去攀爬那些我原本上不去的陡坡时,我的手臂和腰腹,会用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方式发力。那种感觉,就像是打通了身体里某个淤塞的关窍,让我的动作变得无比轻灵、协调。
我开始挑战更陡峭的石壁。手上、膝盖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最后变成一层粗糙的茧。我从石壁上摔下来过无数次,有一次摔断了左腿,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那三个月,我爹以为我总算能安生了。可他不知道,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那些猿猴的动作,在心里,我已经攀上了那座山最高的顶峰。
伤好之后,我爬得更高,也更稳了。那些曾经只能仰望的悬崖,如今,已成了我脚下的坦途。
山里有条溪,清澈见底。溪水里有一种青脊的石斑鱼,最善逆流而上。我常常脱了裤子,赤脚站在冰冷的溪水里,学着那些鱼的样子。
当溪水冲刷我的小腿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阻力。若是硬抗,不用片刻,便会被冲得站立不稳。但我看那些鱼,它们从不与水流正面对抗。它们总是微微侧着身子,用光滑的身体表面,将水流的力量引向两侧。它们的尾巴轻轻一摆,便能借着水流的回旋之力,向前窜出一小段。
我学着它们的样子,在水中练习侧身、转步。我感受着水流冲击我身体的每一个点,然后调整我的姿态,让那股力量,变成推动我前进的助力。起初,我总是被冲得东倒西歪,喝了好几口饱含泥沙的溪水。但渐渐地,我找到了窍门。我能在湍急的溪流中,稳稳地站立一个时辰,甚至能像那些鱼一样,逆着水流,走出十几步远。
这个看似无用的练习,却让我的步法变得无比灵活。当我与人推搡时,我总能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对方的力道,并借着他前冲的势头,让他自己摔个大跟头。
山里还有山猫,那是最高明的猎手。
为了观察它们,我曾经趴在一片灌木丛里,一动不动地待了六个时辰,直到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我亲眼看到一只山猫,如何捕猎一只在林间觅食的野兔。它将自己完全融入了环境之中,身体压得极低,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它的肌肉紧绷着,像一尊石雕,充满了静穆的力量。那一刻,它不是活物,它就是一块石头,一丛野草。
当野兔进入它攻击范围的那一瞬间,它动了。
那不是一个过程,那是一个结果。前一刻的极致安静,与后一刻的极致暴烈,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对比。它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没有丝毫预兆,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只有最纯粹、最直接的扑杀。
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开始练习“静”。我学着山猫的样子,收敛自己的气息,将所有的力量都积蓄在体内,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我练习从静止到极速的启动,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的每一次发力,都能像山猫那样,干净、利落、充满爆炸性。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猿猴教会了我腾挪,溪鱼教会了我闪避,山猫教会了我扑杀。老槐树、疾风、暴雨、山石……这山中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是我的师父。
我将从它们身上学到的一切,都揉进了我的骨子里。我没有招式,没有套路,只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我的功夫,就像这片山野一样,充满了原始、粗犷、不加修饰的生命力。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我这套“野路子”功夫,第一次,见了血。
我们村的王二麻子,是个出了名的恶霸。他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又跟县城的混混学过几手庄稼把式,在村里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那天,他又因为一点小事,揪住了村东头孙老汉的衣领,要抢他刚从镇上换来的半袋白面。孙老汉年老体弱,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眼看那半袋救命粮就要被抢走。
我正从山上回来,远远看到这一幕,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我没想太多,大喝一声,便冲了上去。
王二麻子见是我,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骂了句“痴儿子也敢管闲事”,一记老拳便朝我面门砸来。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溪水之中。我下意识地一侧身,王二麻子的拳头几乎是擦着我的鼻尖过去的。他一拳落空,身子往前踉跄。我脑中闪过山猫扑兔的画面,右脚猛地一蹬地,整个人像箭一样弹了出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撞,是我从两只公羊顶牛时学来的。我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肩膀上。王二麻子猝不及防,被我撞得“蹬蹬蹬”连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没喘上气来。
他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朝我猛扑过来。
我没有硬接。我的身体像猿猴一样灵巧地一矮,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同时,我学着蛇的样子,用腿缠住了他的下盘。他重心不稳,发出一声惊呼,庞然的身躯,轰然倒地。
我赢了。赢得干脆利落。村里人都看呆了,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痴儿子”,竟有如此身手。
在乡邻们的欢呼声中,我却没有半点喜悦。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胸口像火烧一样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条腿都在发抖。刚才那几下,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我这才明白,我的功夫,全凭一股血勇之气,毫无章法可言。它能在出其不意间制胜,但一旦力气耗尽,便后继无人。它就像一簇野火,烧起来看着吓人,却烧不了多久。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之后半年。
那天,我照例在山上练功,忽闻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与兵刃交击之声。我循声而去,只见一个行脚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被七八个手持朴刀的山贼围在中间,已是险象环生。
我没有犹豫,从林中一跃而出,加入了战团。
那几个寻常山贼,倒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凭着一身灵活诡异的身法,东躲西闪,让他们空有一身蛮力,却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三拳两脚,便被我放倒了三四个。
但那个山贼头子,却是个硬茬。
他使得一手粗浅的开山刀法,招式简单,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招。可就是这几招,却让我应付得手忙脚乱。他的每一刀劈来,都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道,逼得我只能像鱼一样闪躲,却找不到半点反击的空隙。我的那些“野路子”,在他的这套有板有眼的刀法面前,显得如此散乱无力。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是如此的“空”。
最后,我抓住他一个换气的机会,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硬挨了他一记刀背,才欺近他身前,用肩膀将他撞飞了出去。
山贼们落荒而逃。我捂着火辣辣的背,站在那里,脸上却毫无得色。
那商人对我千恩万谢,从包袱里拿出几块碎银子硬要塞给我。我推辞了。
他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这身手,当真是我生平仅见。灵动如猿,迅捷如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我正想谦虚几句,他却话锋一转:“但恕我直言,你的功夫,虽奇诡,却无根基。一招一式,全凭本能反应,内息更是散乱不堪。这就如那无根的浮萍,看着繁茂,水一干,便也枯了。今日你对付的只是几个山贼,若是遇上真正的名家高手,恐怕……不出十招,你便会败下阵来。”
“无根的浮萍……”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它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骄傲,也点亮了我所有的迷惘。我终于明白了,我缺的是什么。
我缺的,是“根”。是那些千锤百炼、代代相传的,武学的“根基”!
我的功夫,是无数的枝叶,却没有一根能支撑起它们的主干。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商人的话,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回响。天亮时,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向父母辞行。
他们不理解。我爹更是气得拿起扁担就要打我,骂我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出去当什么游侠儿。
我跪在他们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我说:“爹,娘,儿子不是出去玩,儿子是去……寻根。”
他们终究还是没拗过我。我娘流着泪,给我烙了一袋子干粮。我爹则沉默了半晌,从床底下,翻出了一柄用破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他解开布条,里面,是一柄连鞘的旧剑。剑鞘是鲨鱼皮的,早已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剑柄也破旧不堪,缠着的绳子都已发黑。
“这是你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也没什么名堂,就是块铁。”我爹将剑塞到我手里,声音有些嘶哑,“你既然要走,就带上它,路上,好歹能壮个胆。”
我握住那柄剑,很重。我缓缓拔出,一股陈旧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剑身布满了细小的豁口,黯淡无光,只有在某个角度,才能看到一丝内敛的寒芒。
这,就是我的剑。
我背上这柄无名的旧剑,和那袋尚有余温的干粮,在拂晓的微光中,拜别了父母,走出了生我养我的村子。
我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我想要的“根”。
但我知道,我必须走出去。
走出这片山野,去见识真正的江湖,去挑战真正的高手,去为我这一身的“野路子”功夫,寻一个,能够让它撑起一片天的“根”。
我的江湖路,从那一刻,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