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法归一”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仿佛有无形的魔鬼在黑暗中低语、喝彩。
他崔喜钟，将是那个唯一的“一”。
而天下万法，都将是供他吞噬的，养料！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所有的演算手稿，全都收集起来，付之一炬。熊熊的火焰，映照着他那张苍白而兴奋的脸，如同一次邪恶的献祭。
这门旷古绝今的邪功，不需要留下任何文字。
它只需要，也只应该，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脑海里。
当他再次推开禁书阁那扇沉重的石门时，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守在门外的护卫，看到他走出来，吓了一跳。
不过十几天的时间，眼前的崔氏长孙，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灼灼精光。那是一种，饿了许久的野兽，终于看到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
崔喜钟没有理会护卫那惊疑的目光，他径直走在阳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仿佛都充满了“力量”的味道。他看着府中来来往往的仆人、护卫，在他眼中，那些不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那是一个个，行走的，充满了精元与内力的，“药材”。
他心中那头名为欲望的魔鬼，在低语着，催促着他。
“去吧，去验证你的伟大创造。”
“去吧，去品尝那第一口，力量的滋味。”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地浮现。
他需要一个祭品。
一个，能让他这门“万法归一”神功，第一次展露獠牙的，祭品。
理论，终究只是纸上的墨痕。无论《归一要术》中的描述多么诱人，无论“万法归一”的构想多么完美，若不以鲜血为墨，以生命为纸，它终究只是一个疯狂的梦。
崔喜钟，从不是一个耽于梦境的人。
他从清河崔氏的禁书阁回到终南山，以自己会决心改过的姿态打动了岐玄子真人。岐玄子念在往日情分，只同意他在终南山修行，却不允许他踏入楼观道大门半步。崔喜钟隐匿在终南山，暗暗观察这楼观道的一举一动，像一头蛰伏在暗影中的毒蝎，耐心地等待着，寻觅着，他的第一个祭品。
他需要一个足够强的“药引”，一个内力精纯、根基扎实的武者，来验证他神功的成效。同时，他也需要一个能让他品尝到复仇快感的对象，来祭奠他那颗早已死去的，骄傲的心。
很快，一个人选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刘承风。
刘承风，他的师兄，一个在楼观道中颇有声望的弟子。此人天资虽不及崔喜钟，却胜在勤勉踏实，为人方正，深得几位长辈的喜爱。更重要的是，在崔喜钟败给冯谚诰之后，这位刘师兄，是少数几个敢当着他的面，摇头叹息，言语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教训意味的人。
“崔师弟，你太过执着于胜负，剑走偏锋，终非正道啊。”
那居高临下的惋惜，那自以为是的规劝，在当时，像一根根细针，刺入崔喜钟那敏感脆弱的自尊里。而现在，这些话语，成了催动他杀意的最佳燃料。
一个完美的祭品。实力不俗，能为他提供充沛的精元；而他的死，更能让崔喜钟品尝到一种，将昔日“教诲”自己的人踩在脚下的，病态的快感。
计划，在崔喜钟的心中，悄然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落叶满阶，山风渐冷。
崔喜钟找到了正在练剑的刘承风。他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谦卑与诚恳的表情，面带病容，气息微弱，仿佛那一场大败，真的让他洗心革面，大彻大悟。
“刘师兄，”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师弟这些时日闭门思过，方知过去之非。师兄当日金玉良言，实乃点醒梦中之人。”
刘承风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戒备顿消，脸上露出欣慰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想通便好。胜败乃兵家常事，切莫因此一蹶不振。”
崔喜钟顺势咳嗽了几声，更显虚弱，他从怀中取出一幅泛黄的地图，递了过去：“师兄，小弟在清河养伤时，无意间从家中古籍中得见此图。图上记载，这后山‘断魂崖’下的一处隐秘山洞中，生有一种名为‘龙血芝’的奇药，能洗经伐髓，对你我这般遭遇瓶颈之人，有莫大好处。只是那山洞入口被巨石封死，师弟如今内伤未愈，一人之力，实难开启。不知师兄，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既解释了寻他帮忙的原因，又以“龙血芝”这种传说中的灵药，勾起了刘承风的兴趣。武人对提升功力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刘承风接过地图，看了几眼，只见图上标记详尽，笔迹古朴，不似作伪。他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好，师弟有此上进之心，师兄自当相助。我们这便去吧。”
崔喜钟的眼底，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阴冷笑意。
鱼儿，上钩了。
两人一前一后，避开巡山的道童，循着地图，很快便来到了后山深处那座人迹罕至的“断魂崖”。崖下一片乱石林立，在一处被藤蔓覆盖的石壁下，果然有一个被巨石堵住的洞口。
“就是这里了。”崔喜钟指着洞口，气息不匀地说道。
刘承风不疑有他，走到巨石前，深吸一口气，双掌齐出，浑厚的内力勃然而发。“轰隆”一声闷响，那重达千斤的巨石，被他硬生生推开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从洞中扑面而来。
“师兄神力，师弟佩服。”崔喜钟在一旁恰到好处地恭维道，“师兄请先进。”
刘承风豪迈一笑，点燃了火折子，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崔喜钟紧随其后，在他进入山洞的那一刻，他眼中所有的谦卑与病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饕餮巨兽看到猎物时的，无尽贪婪。
山洞不深，约莫十来丈的距离便到了尽头。里面空空如也，除了满地的碎石和一些动物的骸骨，哪有什么“龙血芝”的影子。
刘承风举着火折子，疑惑地四处张望：“咦？师弟，这里似乎……”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一双冰冷的手，已经从背后，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双手，修长而有力，五指如钢爪，指甲深深地陷入了他的皮肉之中。刘承风大惊失色，体内的内力本能地想要反抗，却骇然发现，一股诡异至极的阴寒之气，正从那五根手指处，疯狂地涌入自己的经脉！
“崔……崔师弟，你……”他艰难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狰狞而扭曲的脸。
崔喜钟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容，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刘师兄，你不是总教我，什么是‘正道’吗？”他的声音，如同九幽之下吹来的寒风，带着刺骨的恶意，“今天，就让你亲身体会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猛地按在了刘承风的头顶天灵盖上！
“万法归一！”
他心中默念法诀，那刻印在灵魂深处的血腥仪式，正式开始！
“啊——！”
刘承风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被戳了无数个洞的皮囊。他毕生苦修的精纯内力，他四肢百骸的生命精元，甚至是他脑海中的思想与记忆，都化作了无数道奔腾的洪流，被崔喜钟头顶那只手，疯狂地、贪婪地吸走！
这不是武功！这是妖术！是魔道！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收缩，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水分，紧紧地贴在了骨骼上。他满头的黑发，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变得枯黄、花白，然后如干草般脱落。他的眼球，深深地凹陷下去，眼中的惊恐与不解，渐渐被一种死寂的灰白所取代。
他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片段，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过。童年时在乡间奔跑，少年时拜入楼观道的意气风发，青年时勤学苦练的汗水……所有的一切，都在被那只罪恶的手，无情地吞噬、搅碎！
而崔喜钟，则完全沉浸在这场血腥的盛宴之中。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庞大而驳杂的力量，正通过他的手臂，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丹田。那股力量，带着刘承风一生的烙印——有他练功时的坚毅，有他对敌时的勇猛，更有他此刻，临死前的，无边的恐惧、绝望与怨恨！
崔喜钟非但没有排斥这些负面的情绪，反而张开了自己的神识，大口地，将它们一并吞下！
他要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是力量背后所附带的一切！他要将失败者的哀嚎，当作自己胜利的号角！
“啊……”
刘承风的惨叫，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作了一声绝望的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崔喜钟松开了手。
“噗通”一声。
那具曾经高大健壮的身体，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蜷缩在他的脚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昆虫标本，眼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无法言说的恐惧。
山洞内，死一般的寂静。
崔喜钟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力量。
他的丹田，像是被投入了一座火山，灼热的能量在其中翻江倒海。他的经脉，被这股外来的力量撑得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冲破一切桎梏的，强大的快感。
仅仅一个时辰。
这短短一个时辰所获得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越了他过去十年，不，是二十年的苦修！
这就是捷径！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通往“最强”的，捷径！
他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山洞中回荡，充满了疯狂与得意。
然而，就在他狂喜的顶峰，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他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啊——！”
是刘承风临死前那声最凄厉的惨叫。
那声音，不是从耳朵里听到的，而是直接从他的神识深处，迸发出来。它如同一个梦魇的种子，带着无尽的恐惧与怨毒，在他的识海中，生了根。
崔喜钟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更加残忍的笑容。
“吵死了。”他低声自语，语气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带着一丝玩味，“不过也好，就让你这失败者的哀嚎，时时刻刻提醒我，背叛与被背叛的滋味吧。这，就是我得到力量的，第一份代价，我收下了。”
他迈步，跨过刘承风那具已经开始散发着死气的干尸，走出了山洞。
外面，残阳如血。
山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他的血液，因为那股新注入的力量，而变得滚烫。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依旧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看上去，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他的眼中，他却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沾满了洗不去的，粘稠的鲜血。
他没有丝毫的恐惧与厌恶，反而满足地，欣赏着这双“杰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崔喜钟回到自己的精舍，点燃了烛火，第一次，在深夜里，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那个人，面容依旧俊美，轮廓分明，和从前并无二致。
但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清河世家公子的骄傲与矜持，不再有楼观道天才弟子的清高与自负。那里面，空空荡荡，却又仿佛填满了所有东西。那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如同旋涡般的，阴冷、疯狂，与对整个世界，无穷无尽的恶意。
“清河第一剑？”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嗤笑。
“不。”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崔喜钟。”
“只有一个，将要让所有轻视我、击败我、阻碍我的人，都化为我脚下枯骨的，魔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镜子，望向了遥远的远方。他想到了冯谚诰那张淡然的脸，想到了武林榜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字，想到了整个江湖。
一个宏大而血腥的计划，在他的心中，开始缓缓展开。
他的复仇与毁灭之路，自这第一滴血开始，正式，开启了。
（番外篇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