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家乡后的第一个目的地,是青州府城。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城。
当我站在那高达数丈的城门下,看着那厚重如山的城墙向两侧无限延伸,看着人流、车马如汇入江河的溪水般涌入城门洞时,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山是大的,但山的雄伟,是沉默的,是亘古不变的。而这座城的宏大,却是鲜活的,是喧嚣的,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我背着那柄旧剑,混在人群中,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空气中混杂着烤饼的香气、牲畜的膻气、女人们衣衫上的脂粉气,还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繁华的味道。这一切,都与我熟悉的、只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山野,截然不同。
我找了一家最热闹的酒馆,在角落里坐下。我学着旁人的样子,要了一角酱肉,一碗浊酒。我吃得很慢,不是因为要品尝味道,而是因为我的耳朵,正贪婪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音。
在山里,听声辨位是我的本能。我能从风吹过不同树叶的声音,判断出树的种类;能从落叶的轻响,分辨出是松鼠还是黄鼬跑过。而在这里,这门技艺,有了新的用场。
我听到邻桌的两个汉子在吹嘘自己走南闯北的见闻,声音洪亮,中气却虚浮,多半是夸夸其谈;我听到后厨传来切菜的笃笃声,刀工均匀有力,想必是个经验老到的厨子;我甚至听到,在我身后三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呼吸声,比周围所有人都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那个人走路也没有声音,他每一步都踏在别人说话、碗筷碰撞的嘈杂间隙里。我没有回头,但我那在山林里磨砺出的警觉,已经告诉我,他是个贼,而且是个高明的贼。
我将钱袋不动声色地挪到了怀里,继续低头喝酒。
果然,片刻之后,我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气流,从我的右后方,悄无声息地探了过来。那动作,比山猫捕食还要轻巧,目标正是我腰间原本挂着钱袋的地方。
我心中冷笑一声。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我衣衫的瞬间,我的身体动了。
我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头。我的右臂如同被激怒的毒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弹出。我的手掌没有张开,而是学着熊掌的样子,用手背猛地向后一靠。
“啪”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手腕上。那力道,是我模仿公羊顶牛时练就的短促爆发力。
我顺势转身,左手如猿猴探枝,精准地扣住了那人的肩膀。他吃痛之下,身形一矮,便想往人群里钻。但我哪里会给他机会。我的脚下使了个从溪鱼身上悟出的滑步,身体一旋,便挡在了他的身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我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抓住了他的后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酒馆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我,和我手中那个疼得龇牙咧嘴的瘦小汉子。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铁片,想必就是他作案的工具。
“好身手!”
“这后生是谁?功夫好生了得!”
在一片叫好声中,我将那小偷扔在地上,心中,竟有了一丝自得。我原以为,我这身“野路子”功夫,到了这人多的地方,会处处受限。没想到,小试牛刀,竟是如此轻易。看来,那行脚商人说的“名家高手”,也未必那么容易遇到。我心中那份来自山野的自信,又厚实了几分。
然而,这份自得,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天。
第二天下午,为了抄近路去城西的集市,我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弄。巷子很深,两侧都是高高的院墙,只容得下两人并肩通过。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有些湿滑。
我正走到巷子中段,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短打劲装的汉子。他约莫三十来岁,太阳穴微微鼓起,步履沉稳,肩上扛着一捆用油布包裹的货物,看样子,是个走镖的趟子手。
巷子太窄,我们俩同时停住了脚步。
按照江湖规矩,负重者先行。我便侧过身子,想让他先过去。可就在我侧身的瞬间,脚下的一块青苔,让我滑了一下。我的身体下意识地一晃,肩膀正好撞在了他扛着的货物上。
“砰”的一声,那捆货物掉在了地上,油布摔开,露出了里面一尊精致的白玉观音。
趟子手脸色大变,立刻蹲下去检查。我心中也是一惊,连忙道歉:“这位大哥,实在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观音像的底座上,被磕出了一个微小的缺口。他的脸,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一句对不住,就想了事?”他站起身,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这趟镖,对我们趟子局有多重要吗?”
“我……”我自知理亏,正想说赔偿的事,他却已经没了耐心。
“少废话!今天不给你个教训,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话音未落,他将肩上那根用来挑货的短棍一抖,棍身发出“嗡”的一声轻鸣。那棍子不过三尺来长,粗如儿臂,在他手中,却像有了生命一般。
我心头一凛。我知道,这一战,无可避免。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想拉开一些距离。若是换在山林里,或是任何一处开阔地,我有绝对的自信,能凭着我的身法,与他周旋,让他连我的影子都摸不到。
但在这里,不行。
这条狭窄的巷弄,就是我最大的囚笼。我那大开大合,模仿野兽扑杀的招式,在这里,处处受制。我的每一次闪转腾挪,都会撞上冰冷的墙壁。
趟子手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没有急着进攻,只是将短棍横在胸前,一步一步,向我逼近。他的眼神,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在审视着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发制人。
我将从山猫身上学来的爆发力催动到极致,脚下猛地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直扑他的中路。我没有用剑,因为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剑太长,施展不开。我用的是我最自信的,我的身体。
我预想中,他会被我这雷霆万钧的一扑给撞飞出去。
然而,我错了。
就在我即将撞上他的瞬间,他手腕一翻,那根短棍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点向我的手腕。那不是硬砸,而是一种轻巧的“拨”。我只觉得手腕一麻,前冲的力道顿时一滞。
紧接着,他的短棍像一条滑溜的泥鳅,顺着我的手臂滑了上来,另一端猛地一“黏”,贴住了我的手肘。我感觉我的手臂,像是被焊在了他的棍子上,沉重无比,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我心中大骇,连忙变招,腰身一扭,想用肩膀去撞他。这是我屡试不爽的招数。
可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棍子不离我的身体,顺势一“引”,我那千钧的力道,便被他引向了一旁的墙壁。
“轰”的一声,我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砖墙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头闯入了蛛网的猛兽。任凭我如何挣扎,如何咆哮,那看似纤细的蛛丝,却总能黏住我,限制我,将我的力量,消解于无形。我的力量,反而成了束缚我自己的绳索。
他的短棍,就像那蜘蛛的腿,总能在方寸之间,做出最精妙、最有效的应对。一黏、一打、一拨、一引,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蕴含着我从未理解过的武学至理。
我不甘心!
我怒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爆发了出来,硬生生挣脱了他的黏劲,身体强行向后一仰,右腿如钢鞭般,挟着风声,扫向他的下盘。
这一脚,我曾踢断过碗口粗的松树!
然而,趟子手不退反进。他身体微微一沉,手中的短棍闪电般向下一点。
我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我只觉得,我的右腿胁下,猛地一麻,仿佛被黄蜂蜇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不疼,却是一种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的酸麻。我那灌注了全身力道的右腿,在半空中,瞬间变得绵软无力,像一根煮熟了的面条。
紧接着,那股酸麻感,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到了我的半边身体。我“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右半边身子,竟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我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窝囊。
我单膝跪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粘腻的汗水顺着脊背蜿蜒而下,渗透了破碎的衣衫。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将肺腑撕裂,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眼中翻涌着滚烫的不甘与屈辱,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身影。那一瞬,我甚至痛恨自己的无力——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石板的寒意透过膝盖直钻骨髓,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钉死在这片狼狈的地面上。
趟子手收回了短棍,重新扛在肩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他俯身捡起那尊白玉观音,用油布仔细包好。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对我出手。
巷弄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以为他会狠狠地羞辱我一顿,或者干脆废了我的功夫。但他没有。他只是扛着货物,从我身边走过。
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脚步一顿,留下了一句,我永生难忘的话。
“你的功夫,是山里的,”他没有回头,声音像这巷子里的风一样冷,“不是人间的。”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跪在那片潮湿的阴影里。
“你的功夫是山里的,不是人间的……”
这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将我那刚刚建立起来的,可笑的自得与骄傲,砸得粉碎。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那股酸麻感渐渐退去。我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缓缓地,坐在了冰冷的街角。
我看着巷子口,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商贩、走卒、书生、妇人……他们在这拥挤的街道上,穿行、避让、交谈、交易。每个人,都在这方寸之间,用他们的方式,生存着。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趟子手。他的短棍,不长不短,正好适合在这拥挤的人流和狭窄的巷弄中施展。他的每一招,都没有多余的动作,都是为了在最小的空间内,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这就是“人间的”功夫吗?
它不追求气势的磅礴,不模仿野兽的狂暴。它追求的,是对空间的极致利用,是对距离的精准掌控,是那藏在毫厘之间的,“巧劲”。
我一直以为,武功,就是更强的力量,更快的速度。但今天,我输了。我输给了“巧”,输给了“制”,输给了我对“方寸”二字的,一无所知。
我以为我走出了山野,就能褪去一身的粗粝与青涩,换上江湖的锋利与从容。可我错了。江湖的风,比山风更急;江湖的雨,比夜雨更冷。那些在山林间养成的执拗与野性,并未被城郭与人群磨平,反而在这刀光剑影的世界里,化作更深的执念与冲动。我原想征服江湖,却在一次次碰撞与失落中发现——我只是把山野,带进了江湖。
我坐在那里,直到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一天,我没有吃饭,也没有找地方住。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那场失败。趟子手的每一个动作,他棍梢的每一次颤动,都像刀刻一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场失败,没有让我沮丧,反而让我,看到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意识到,我那寻“根”之路,才刚刚开始。我不仅要为我的功夫寻找力量的“主干”,更要为它寻找,能在“人间”立足的,“智慧”的根。
我的武学理念,在那一个午后,在那条狭窄的巷弄里,被彻底击碎,然后,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