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的脚步声和钱嬷嬷微弱的呻吟声彻底消失在门外,沉重的殿门落锁声,如同一个休止符,暂时掐断了偏殿内几乎凝为实质的紧张。
冷焰脸上那泫然欲泣的委屈与惊惧,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揩去脸颊上尚未干透的泪痕,动作冷静得近乎漠然。那双刚刚还盈满水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幽冷与沉寂。
她走到瘫软如泥的钱嬷嬷身边,蹲下身,探了探她的鼻息。
只是惊吓过度晕厥而已。
冷焰没有费力去弄醒她,这个胆小如鼠的嬷嬷,昏着反而更省事。她站起身,目光落在自己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家当”上——几件半旧不新的衣裙被随意扔在地上,母妃留下的那个胭脂盒滚落角落,盒盖敞开,露出了里面深红色的膏体。
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胭脂盒拾起,指尖在冰凉的盒壁上轻轻摩挲。这是母妃留给她不多的念想之一,也是她复仇之火未曾熄灭的见证。方才那侍卫察觉的“异样香气”,并非错觉。北狄宫廷的胭脂配方确实与胤朝不同,里面添加了几味胤朝少见的香料,混合起来便产生了那种独特的、略带清冷的气息。这细微的差别,在此时,反而成了她“身份”的佐证。
将胭脂盒仔细盖好,揣入怀中,她的视线继而落在了自己裸露的左腕上。
那道新旧交织的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旧疤是往日挣扎的印记,而那道新鲜的红肿划痕,以及周围青紫的指印,则是昨夜与方才博弈的证明。
萧绝最后那个眼神,她读懂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他不会轻易相信她的“清白”。尤其是这手腕上的伤,是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也是可能暴露的致命弱点。
血迹。
布防图是用血拓印的。而她在几乎同一时间,手腕上有新鲜的伤口。
以萧绝的多疑和缜密,他未必不会想到将两者联系起来。即便现在被莲姬的“铁证”和她的表演暂时迷惑,一旦他冷静下来,难保不会下令查验血迹。
虽然那血拓件上的血早已干涸发黑,与她昨夜才划出的伤口在时间上似乎难以精确匹配,但任何一点潜在的风险,都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
她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比对、被怀疑的痕迹。
冷焰走到窗边,借着窗纸透进来的、越发惨淡的天光,再次审视自己的手腕。那道新鲜的划痕,边缘有些外翻,微微红肿,但血迹确实已经凝固。
不够。
这还不够。
她需要让这道伤口,变得“更新鲜”,变得无法与那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血绢联系起来。
她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住可能从门缝透进来的视线,右手悄无声息地探入左袖的暗袋之中。
那里,藏着她从不离身的“伙伴”——那片染血的、锋锐的碎瓷。
瓷片冰凉刺骨,紧贴着她的指尖,仿佛有生命般,传递着一种残酷的安慰。这是她从新婚夜的血泊中偷偷藏起的碎片,是她屈辱的起点,也是她复仇的武器。
她用指尖捏住瓷片,将其缓缓抽出。锋利的边缘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点森冷的寒芒。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冷焰将瓷片的刃口,精准地、狠狠地,对准了左手腕上那道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划痕,用力一划!
“呃……”
一阵尖锐剧烈的疼痛,瞬间沿着手臂窜上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比昨夜自己划下的那道要深得多,狠得多。
殷红的鲜血,几乎是立刻就涌了出来,争先恐后地从破开的皮肉中渗出,汇聚成珠,然后沿着她苍白纤细的手腕,蜿蜒流淌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花。
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手指微微痉挛,但她握紧瓷片的手,却稳得像磐石。她冷静地看着鲜血涌出,看着那道旧伤疤被彻底覆盖,看着一个全新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诞生。
这才对。
这才是“刚刚”造成的伤口。与那块不知何时留下的、干涸发黑的血拓件,再无半分关联。
她随手将染血的瓷片在裙摆内侧擦拭干净,重新藏回袖中。然后,她抬起受伤的左腕,凑到唇边。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浸湿了她的唇瓣。她伸出舌头,轻轻地、缓慢地舔舐着不断涌出的鲜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从容,甚至……唇角似乎还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像是在品尝仇敌的血液,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献祭仪式。
鲜血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腥甜中带着一丝苦涩。这味道让她想起新婚夜溅落在脸上的血点,想起母妃离去时苍白的容颜,想起北狄草原上呼啸而过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
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给予她支撑下去的力量。
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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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绝并没有离开偏殿附近。
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立于回廊的拐角处,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胸膛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暴戾之气依旧翻腾不休,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莲姬妆奁里搜出的血绢,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通敌?
他第一个念头是不信。莲姬那个蠢货,除了争风吃醋、卖弄风情,她哪有那个胆子、那个脑子去碰通敌叛国的事情?更何况,她家族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里,她不敢。
是陷害。
那么,是谁在陷害她?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坐实莲姬的通敌之罪,让他亲手处置了这个宠妾?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的目标,是他萧绝?是为了搅乱他的后院,打击他的威信?抑或是……那北狄公主?
冷焰。
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在脑海,带着浓浓的疑云。
她方才的表现,堪称完美。惊恐,委屈,茫然,自辩的逻辑也无懈可击。一个被囚禁、被凌辱的弱质女流,似乎确实没有能力策划这一切。
但是……
萧绝的眼前浮现出她抬起手腕时,那道刺目的伤痕。新旧交叠,尤其是那道新鲜的划痕,红肿未消,旁边还有他昨夜盛怒之下捏出的青紫。
真的只是自残吗?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莲姬攀咬她之后,在血绢被发现之前?
巧合?
他萧绝从来不相信巧合!
还有她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低垂着,掩藏着所有的情绪,偶尔抬起,也是一片死寂的顺从。可方才,在那强烈的恐惧和委屈之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别的什么东西。一种极其隐晦的、冰冷的,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是他的错觉吗?
萧绝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需要冷静。不能被情绪左右。
他猛地转身,再次朝着偏殿走去。这一次,他没有让侍卫通报,也没有弄出任何动静,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倒要看看,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这个女人,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守在殿外的侍卫见到他去而复返,刚想行礼,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他示意侍卫打开殿门,然后,猛地推开!
“吱呀——”
殿门洞开。
萧绝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站在窗边的那道纤细身影。
然而,映入眼帘的情景,却让他瞳孔骤缩,即将出口的厉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窗边,冷焰背对着他(在他推门的瞬间,她已凭借脚步声和光线变化判断出来人,极其自然地侧转了身体,仿佛只是无意间被开门声惊动),微微低着头。她左手抬起,手腕凑在唇边,鲜红的血正从她的指缝间不断渗出,顺着她苍白的手腕流淌而下,染红了她素色的中衣袖口!
而她……她竟然在舔舐那些鲜血!
她的侧脸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异常静谧,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舌尖轻轻掠过伤口的动作,缓慢而诡异,与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绝望、破碎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病态而妖艳的画面。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猛地一颤,倏地转过身来。
看到是萧绝,她脸上瞬间血色尽失,那双刚刚还显得幽深难测的眸子,立刻被巨大的惊慌和无处躲藏的羞耻感所淹没。她像是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下意识地将流血的手腕藏到身后,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王……王爷……”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您……您怎么……”
萧绝死死地盯着她,一步步走近。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地上还有几滴未干的血迹,印证着他刚才所见并非幻觉。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眼前这超乎他预料的一幕,暂时打乱了他原本的质问。
冷焰紧紧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迅速聚集,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将受伤的手腕死死藏在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东西。
“没……没什么……”她偏过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堪的哽咽,“只是……只是伤口……又裂开了……”
“裂开了?”萧绝冷笑,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裂开了需要用嘴去舔?冷焰,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他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她藏在身后的左手手腕,用力将她拖到身前!
“啊!”冷焰痛呼一声,手腕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刚刚划开的伤口受到挤压,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他冰冷的手指。
那道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显然是新伤,而且极深。与他之前看到的那个已经开始愈合的划痕,截然不同。
萧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这伤口……分明是刚刚造成的!力道狠辣,毫不留情!
“说!”他捏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目光如刀,仿佛要剜进她的心里,“这伤,怎么回事?!刚才侍卫在时,还不是这样!”
剧烈的疼痛让冷焰的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但她却扬起脸,迎上他暴戾的目光,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怪异、带着泪痕的惨笑。
那笑容,凄楚,绝望,又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怎么回事?”她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飘忽,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平静,“王爷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顿了顿,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疑云和怒火,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低哑:“因为……疼啊……”
萧绝一怔。
“王爷不信妾身……所有人都想害妾身……莲姬姐姐恨我入骨,攀咬于我……王爷您……您也怀疑我……”她的泪水终于滑落,混合着唇边沾染的血迹,显得格外狼狈凄艳,“活着……太疼了……身上疼,心里更疼……”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飘忽着,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
“这手腕上的旧伤……是往日之痛……可它……它不够疼了……它提醒不了妾身,活着有多么难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所以……所以妾身就让它……再疼一点……再新鲜一点……让这疼痛……时时刻刻提醒妾身……提醒妾身如今身在何处……提醒妾身……是谁……”
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四周,指向这间破败冰冷的偏殿,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悲怆:“是谁把妾身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谁让妾身连活下去……都觉得是一种折磨!”
她的控诉,如同泣血的哀鸣,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舔舐自己的血……很恶心,是吗?”她看着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嘲,“可这是妾身自己的血……是热的……是活的……它能证明……证明妾身还活着……还在疼……除了这疼痛和这血腥味……妾身……妾身还剩下什么?!”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最后几句话,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若非萧绝还攥着她的手腕,几乎要瘫倒在地。她不再挣扎,只是任由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流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撞击人的耳膜。
萧绝攥着她手腕的手指,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崩溃的女人,看着她手腕上那个鲜血淋漓、明显是自残造成的新伤,听着她字字血泪的控诉……心中的怀疑,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难道……真的只是这样?
她不是因为心虚而销毁证据,也不是在搞什么鬼蜮伎俩。她只是……承受不住了?在用这种极端而病态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是了。
一个国破家亡、被迫和亲、在新婚夜受尽屈辱、随后又被囚禁凌辱的公主。她的骄傲被碾碎,尊严被践踏,希望被磨灭。除了用肉体的疼痛来麻痹精神的痛苦,她还能做什么?
舔舐自己的血,固然诡异,但对于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他想起她方才转身时,那静谧甚至带着一丝虔诚的侧影。那不是一个阴谋家该有的表情,那更像是一个……坠入自我世界、用痛苦进行献祭的殉道者。
所有的疑点,似乎都在她这歇斯底里的崩溃和自残行为面前,显得……有些可笑了。
他去而复返,本想抓她一个现行,却意外地撞破了她最不堪、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
萧绝沉默了。
他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滴落,看着她那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心中那股暴戾的怒火,奇异地慢慢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连他自己都难以辨明的情绪。
是烦躁?是怜悯?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冷焰失去支撑,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入膝间,单薄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呜咽声低低地传来。
萧绝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殿内只剩下她压抑的哭泣声,和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猛地转身,大步离去。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杀气腾腾,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和紊乱。
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当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偏殿内重新恢复死寂之后,蜷缩在地上的冷焰,哭声渐渐止歇。
她缓缓抬起头。
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崩溃和绝望?唯有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得骇人,里面冰封着算计成功的冷冽寒光。
她抬起依旧在流血的手腕,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再次浮现,比之前更加清晰。
她伸出舌尖,轻轻舔去唇边残留的一抹血迹,动作优雅而残忍。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嘲弄的冷笑,从她唇间逸出。
疼痛?
确实很疼。
但这疼痛,是她亲手赋予的,是掌控自己命运的证明,是麻痹敌人的烟雾。
萧绝信了。
她从他松开的手,从他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从他略显仓促离开的背影,读出了这个结论。
他相信了她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只能用自残来宣泄痛苦的可怜虫。
这就够了。
她撕下内裙相对干净的一角,慢条斯理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手腕的伤口上。动作熟练,目光平静。
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但她毫不在意。
这点血,这点痛,与她所要谋取的东西相比,微不足道。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等待着。
等待下一个时机,等待福忠的消息,等待将这吃人的牢笼,彻底掀翻的时刻。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亮了一些,但风雪欲来的压抑感,却愈发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