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雪后的胤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之中。摄政王府经历了一夜的腥风血雨,此刻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晨曦微光中喘息,肃杀之气未散,反而因这短暂的平静而更显压抑。
摘星楼内,昔日繁华喧嚣早已荡然无存。莲姬被拖走时凄厉的哭嚎似乎还萦绕在梁柱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脂粉残香与淡淡血腥的诡异气味。
大丫鬟翠珠顶着一双哭得红肿如桃的眼睛,强打着精神,指挥着底下几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收拾残局。王爷昨夜震怒,下令查封摘星楼,一应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更是如同惊弓之鸟。
「动作都利索点!把娘娘……把罪人莲姬的私物都清点出来,等候王爷发落!」翠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努力维持着大丫鬟的体面,心里却早已乱成一团麻。主子倒了,她们这些依附的藤蔓,下场可想而知。她只盼着能表现得恭顺听话些,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
一个小丫鬟捧着一堆华丽的衣裙,怯生生地问:「翠珠姐姐,这些……这些衣裳怎么处置?」
「先……先叠好,放进箱笼里。」翠珠心烦意乱地挥挥手。
另一个小丫鬟正在整理梳妆台。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无不彰显着莲姬昔日盛宠时的风光。如今物是人非,只觉刺眼。小丫鬟拿起一个镶嵌着珍珠贝母的精致妆奁,这是莲姬最心爱之物,平日里从不让人轻易碰触。
「这妆奁……」小丫鬟有些犹豫。
「一并收起来!」翠珠不耐地道,「仔细点,别碰坏了里头的东西,不然仔细你的皮!」
小丫鬟喏喏应声,小心翼翼地打开妆奁,准备将里面的各色钗环取出打包。妆奁分上下两层,上层摆放着日常用的金簪玉镯,下层则深一些,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或是莲姬珍藏的细软。
小丫鬟的手指在下层摸索着,忽然,指尖触碰到一个与光滑珠宝截然不同的、略带粗糙的硬物。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抠了抠,感觉那东西似乎是卡在了妆奁底层与侧壁的缝隙里。
「咦?」她轻咦一声,以为是哪个小物件掉了进去,便用力想把那东西抠出来。
旁边的翠珠听见动静,皱眉看了过来:「磨蹭什么?快点!」
「姐姐,好像有东西卡住了。」小丫鬟解释道,手下加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似乎是卡扣松动的声响,那硬物被她成功地从极其隐蔽的夹层缝隙里抽了出来——
那并非什么珠宝首饰,而是一小块折叠得四四方方、质地特殊的薄绢。绢布颜色暗沉,边缘似乎还沾染着些许已经干涸发黑的……污渍?
小丫鬟好奇地将薄绢展开。
下一刻——
「啊——!!!」
一声凄厉至极、充满了无尽恐惧的尖叫,猛地划破了摘星楼死寂的清晨!
小丫鬟如同被滚油泼到一般,猛地将手中的薄绢扔了出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退数步,直到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瘫软下去,牙齿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那薄绢飘落在地,完全展开。
上面,并非女儿家的私密情话,也不是什么藏宝图样,而是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液体,绘制出的蜿蜒线条与标注清晰的城镇关隘名称!
赫然是一幅——边境军事布防图的简易拓印件!
那暗红色的痕迹,分明是血!
「通……通敌……是通敌的书信!!」瘫软在地的小丫鬟终于找回了一丝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翠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猛地冲过去,捡起地上的血绢,只看了一眼,便觉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几乎要晕厥过去!
布防图!还是用血拓印的!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莲姬娘娘的妆奁夹层里?!
联想到昨夜莲姬被指认通敌,陈副将被当场斩首……难道……难道莲姬娘娘真的……
不!不可能!翠珠跟随莲姬多年,深知她虽然善妒跋扈,但也只是在内宅争风吃醋上耍手段,借她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碰通敌叛国这等诛九族的大罪!
是陷害!一定是有人陷害!
可……会是谁?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东西塞进娘娘最私密的妆奁夹层?
无数的念头在翠珠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但她已经来不及细想了。因为殿外负责看守摘星楼的侍卫,已经被那声尖叫惊动,持刀冲了进来!
「何事喧哗?!」为首的侍卫队长厉声喝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惊慌失措的众人,最后定格在翠珠手中那块异常显眼的血绢上。
「队……队长……」翠珠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血绢再次飘落在地。
那侍卫队长几步上前,捡起血绢,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他是行伍出身,虽不精通全局布防,但那上面标注的几处重要关隘名称,他却是认得的!
「看好她们!一个都不准离开!」侍卫队长对身后手下怒吼一声,紧紧攥着那块仿佛烫手山芋的血绢,转身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摘星楼,直奔萧绝的书房方向而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伴随着清晨的寒风,瞬间传遍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摘星楼那边出大事了!」
「怎么了?莲姬娘娘不是昨晚就被拿下了吗?」
「不止呢!今天早上,在她的妆奁里,搜出了……搜出了通敌的血书!是边境的布防图!」
「天爷啊!真的假的?!难怪王爷昨夜那般震怒!」
「这下完了,摘星楼那些人,怕是都要给莲姬陪葬了!」
「嘘……小声点,慎言!慎言!」
各种压低的议论、惊恐的目光、幸灾乐祸的眼神,在王府的亭台楼阁、回廊转角间隐秘地流淌着。空气仿佛被点燃,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热闹与恐慌。
偏殿。
冷焰早已起身,正坐在唯一的铜镜前,由钱嬷嬷战战兢兢地伺候着梳头。镜中的女子面容苍白,眼神沉寂,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钱嬷嬷的手抖得厉害,梳子几次差点扯到冷焰的头发。她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风声,脸色比冷焰还要难看。
「娘娘……您,您听说了吗?摘星楼那边……」钱嬷嬷终于忍不住,声音发颤地开口。
冷焰透过铜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嬷嬷,梳你的头。」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钱嬷嬷立刻噤声,再不敢多言,只是手上的颤抖依旧无法控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人数不少。
钱嬷嬷吓得手一松,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冷焰的眼神微凝,但依旧端坐不动。
「砰!」
殿门再次被粗暴地踹开,与昨夜萧绝来时如出一辙。只是这次,涌进来的是一队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王府侍卫,为首的正是刚才冲去报信的那位队长。
「奉王爷令!」侍卫队长目光如刀,扫过殿内,声音冰冷彻骨,「搜查偏殿!所有人等,原地不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钱嬷嬷「嗷」一嗓子,直接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冤枉啊!大人!我们娘娘是冤枉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冷焰缓缓站起身,转过身,面对着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中衣,更显得身形纤细,弱不胜衣。但她挺直的脊梁和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却透着一股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力量。
「队长这是何意?」冷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惊疑,「可是……摘星楼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侍卫队长看着她这幅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王爷的命令高于一切。他硬着心肠道:「王妃娘娘恕罪,末将只是奉命行事!搜!」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侍卫立刻如虎狼般散开,开始对这间本就简陋的偏殿进行掘地三尺般的搜查。箱笼被翻开,衣物被扔得满地都是,床榻被掀开,甚至连墙壁和地板都被仔细敲打,检查是否有夹层或暗格。
动静之大,与昨夜萧绝的亲临搜查不可同日而语。
钱嬷嬷在一旁哭天抢地,嘴里反复念叨着「冤枉」、「我们娘娘是清白的」。
冷焰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微微交叠在身前,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被翻检出来、扔在地上的那几件旧衣,以及……母妃留下的那个颜色深暗的胭脂盒。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着。一切,都在按照她预设的轨道行进。
突然,一名侍卫在检查她日常梳妆的简陋桌案时,拿起那个胭脂盒,反复查看。
冷焰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那侍卫打开胭脂盒,里面是深红色的胭脂膏体,看起来并无异常。他用手捻了捻,又放到鼻尖闻了闻。
「队长,」那侍卫回禀道,「这胭脂……似乎有些特别。」
侍卫队长大步走过去,接过胭脂盒,仔细看了看,又嗅了一下,眉头紧锁。他并非辨别胭脂的行家,但这胭脂的气味,似乎与寻常女儿家用的有所不同,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异样香气。
「这胭脂从何而来?」队长锐利的目光射向冷焰。
冷焰抬起眼帘,眼中适时地泛起一丝水光,带着被羞辱的难堪和一丝倔强:「是……是妾身母妃的遗物。北狄宫廷的配方,与胤朝有所不同,也是……也是妾身身边,唯一能留住的念想。」她的声音带着哽咽,「队长若怀疑,尽可拿去查验。」
她表现得坦荡而悲伤,将一个失去母国、连母亲遗物都要被怀疑的落魄公主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侍卫队长盯着她看了片刻,又看了看那盒胭脂,最终还是将其放回了原处。一盒胭脂,与那血拓的布防图相比,似乎并不值得大动干戈。王爷的命令是搜查通敌证据,重点是文书、绢帛、可疑信物等。
搜查还在继续,但显然,在这间一目了然的偏殿里,他们找不到任何能与「通敌」直接挂钩的东西。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王爷到——!」
所有人都是一凛,侍卫们立刻停下动作,垂首肃立。
萧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但周身笼罩的戾气却比昨夜更盛,眼底带着一丝猩红,显然是彻夜未眠,并且处于暴怒的边缘。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的一片狼藉上,随即,如同冰锥般,钉在了冷焰身上。
侍卫队长立刻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那块血绢:「禀王爷!在罪人莲姬妆奁暗格中,搜出此物!请王爷过目!」
萧绝没有去看那血绢,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冷焰,一步步走近,直到两人距离不足三尺。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蕴含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冷焰抬起头,迎上他慑人的目光,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茫然、恐惧,以及一丝被冤枉的委屈:「王爷……妾身不知……不知发生了何事?这……这绢布是……」
「这是边境布防图的血拓件!」萧绝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是从莲姬的妆奁里搜出来的!现在,你告诉本王,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的咆哮声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钱嬷嬷直接吓晕了过去,连那些侍卫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冷焰似乎被他的暴怒吓住了,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唇瓣泛白,才颤声开口:「王爷……妾身……妾身一直被禁足在此处,连殿门都出不去,如何……如何能将东西放到莲姬姐姐的妆奁里?妾身……妾身冤枉!」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点明了自己没有作案的条件和时间。这也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自辩。
萧绝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心虚或破绽。但他只看到了一张苍白、惊惧、带着泪痕的脸。
「冤枉?」萧绝冷笑,笑声中充满了暴戾,「莲姬昨夜刚指认你,今早她的妆奁里就搜出了这东西!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妾身不知……」冷焰的泪水终于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或许……或许是莲姬姐姐自己……或是她身边之人……妾身实在不知啊王爷!」
她巧妙地将嫌疑引回莲姬及其身边人身上。毕竟,妆奁是莲姬的私密之物,外人难以接触,但内部的人,或者莲姬自己,岂不是更有嫌疑?
「你自己看!」萧绝猛地从侍卫队长手中夺过那血绢,几乎要怼到冷焰脸上,「这上面的血迹!这拓印的手法!与你当日受伤,是否有关?!」
他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怀疑点。
冷焰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却露出更加难以置信的、带着屈辱的神情:「王爷……您……您是在怀疑妾身,用自己的血……拓印了布防图,然后嫁祸给莲姬姐姐?!」
她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和打击,身体摇摇欲坠,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妾身……妾身当日的确受伤流血,可那点血……早已擦拭干净。况且,妾身被囚于此,消息闭塞,连布防图是什么模样都未曾见过,如何去拓印?王爷若不信……可以查验妾身的伤!」
她说着,猛地将自己的左手袖子捋起,将手腕伸到萧绝面前。
那道新旧交错的伤痕,再次暴露在空气中。旧疤暗红,新划痕红肿未消,在旁边还有昨夜被萧绝捏出的青紫指印,看起来触目惊心。
「王爷您看!」冷焰的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凄楚,「妾身若有能力拓印布防图,又何至于……何至于用这等方式自轻自贱,苟延残喘?」
她的话语,她的伤痕,她的眼泪,共同构成了一幅极具说服力的画面——一个没有能力、没有渠道、只能靠自残来发泄绝望的、可怜的女人。
萧绝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伤痕上,那新鲜的划痕与昨夜他见到的一般无二。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怀疑、审视、权衡、暴戾……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翻滚。
他确实怀疑冷焰。这个北狄公主身上,有种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但眼前的证据链,却更多地指向莲姬。妆奁是莲姬的,血绢是从她那里搜出的,她昨夜又攀咬陈猛……这一切,似乎都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而冷焰,除了莲姬那毫无实证的攀咬,以及这过于“巧合”的时间点,似乎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她。尤其是她这“完美”的自残伤痕和“合理”的绝望表现,极大地削弱了她的嫌疑。
难道……真的只是莲姬那个蠢货自己通敌,事败后胡乱攀咬?或者,是陈猛那边的人,为了灭口或报复,将东西塞进了莲姬的妆奁?
萧绝的眉头死死拧紧,胸中的暴戾之气无处发泄。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网,明明感觉到了不对劲,却找不到那个关键的线头。
「王爷,」侍卫队长在一旁低声提醒,「摘星楼一干人等,如何处置?」
萧绝猛地回过神,眼中凶光毕露,所有的疑虑和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查!给本王彻查!」他厉声咆哮,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摘星楼所有奴婢,分开关押,严刑拷问!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搞这种勾当!」
「是!」侍卫队长凛然应声。
萧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冷焰,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消的怀疑,有审视,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她那凄惨模样而升起的一丝烦躁。
「看好她!」他对侍卫队长丢下一句,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尚未平息的杀气,大步离去。
侍卫们紧随其后,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瘫软在地、不知是死是活的钱嬷嬷,以及……独立于废墟之中,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一片冰冷死寂的冷焰。
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冷焰缓缓地、缓缓地放下捋起袖子的手,指尖拂过手腕上的伤痕,那里还残留着萧绝目光带来的刺痛感。
她知道,这一关,暂时过去了。
萧绝的疑心如同跗骨之蛆,不会轻易消除。但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而莲姬妆奁中搜出的“铁证”,以及她精心营造的“绝望王妃”形象,成功地搅浑了水,将他的怒火和调查方向引向了别处。
摘星楼的那些人,注定要成为这场博弈中,最先被碾碎的牺牲品。
她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看着外面灰白的天光。
风雪似乎暂时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预示着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片冰冷的瓷片,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清醒的刺痛。
莲姬这步棋,已经彻底成了死棋。接下来,该进行下一步了。
福忠……希望他已经顺利地将消息,送出去了。
她的眼神,望向定北侯府的方向,深邃而冰冷。